第十六回 紫石街喜開織女坊
展眼便是正月二十二,到衙門開了印,「織女坊」正式開張,慕若初花三兩銀子招了一位綉娘,名喚玉娘,家就住紫石街小巷內,二十六年紀,五尺身材,面容和氣,做得一手好針線。
這日一早,馮少游便攜了大娘子李芝蘭前來道賀,梅夫人亦帶了三位富商宅眷前來捧場,潘金蓮忙命玉娘將眾婦人迎上二樓,李芝蘭幫着招呼客人,眾人皆忙的暈頭轉向。
甄宅的小廝抬了賀禮前來,是錯金璃獸暖香爐一個,百合香兩盒,梅花香兩盒。那暖香爐雖不算大,卻很重,爐上圖畫雕刻精美,配色考究,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慕若初悄聲對潘金蓮道“前兒才送了兩盒「旖旎香」給你,今日又送來這許多,甄兄出手好生闊綽。”
潘金蓮羞得低了頭,只不理她,叫人將香爐搬至二樓,自己也往樓上招呼客人去了。
慕若初在一樓與馮少游、南宮離在一樓,來了客人,男客便留在一樓奉茶讓座,女眷便讓到樓上,正忙着,就見西門慶帶着兩個宅眷進得鋪子。
慕若初先是一愣,隨即堆起笑臉,迎上前道“西門兄!今日怎麼有空到我這小店捧場?”
西門慶笑道“我這大娘子與三娘子要裁兩件春衣,正巧聽聞娘子的裁縫鋪子開張,我便帶她兩個來了。”
隨即指着一個圓臉杏眼,穿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緞裙,戴銀絲?髻的婦人道“這是我大娘子吳月娘。”又指着另一個穿鴉青緞子襖兒,鵝黃紬裙子,身材高挑,梳十字髻,滿頭釵環的婦人道“這是我三娘子孟玉樓。”
慕若初微微行了個禮,道“西門兄好福氣,府上娘子個個兒貌美如花。”說罷將兩個婦人迎上二樓,高聲喊道“西門府的大娘子、三娘子來了,姐姐好生招待則個。”
西門慶正欲跟上去,卻被馮少游攔住,笑道“西門兄,上面都是女眷,咱們男人去那裏作甚?還是在這吃茶等候吧。”說罷將他拉到客椅坐下,遞茶過來,聊些閑話。
慕若初放心不下,上得樓去,正聽見吳月娘對潘金蓮說道“娘子生的這等人物,奴心中喜歡的要不得,不如嫁過來,與咱做個姐妹,豈不是好?”
潘金蓮自又羞又悔,漲紫了麵皮,只低了頭不言語。慕若初揚着笑臉走過去,坐在潘金蓮身側,對吳月娘道“嫂子說遲了,我已經替我這姐姐尋了個好人家,旁人是萬萬使不得了。”
吳月娘驚詫問道“不知是哪家公子?”
慕若初笑道“如今還未說成,我不敢說出名字來,若來日成了好事,我們定要請嫂子來喝杯喜酒。”不等吳月娘插嘴,忙又說道“嫂子真是個賢惠人兒,竟巴巴兒的與自己丈夫說媒,西門兄風流多情,娘子還怕以後家中沒有姐妹么?”
吳月娘聽了這話,登時臊紅了臉,訕笑道“慕娘子說的是....”說著看了一眼孟玉樓。
隨即就見孟玉樓笑道“大姐,咱們下去吧,莫讓爹等久了。”
慕若初忙道“兩位娘子做了幾件衣服?”
孟玉樓笑道“只顧着跟潘娘子聊天,竟忘了這事,改日再來討擾吧。”
慕若初道“西門兄特意帶二位娘子來捧場,怎可空手而歸?莫不是二位信不過咱們織女坊的手藝?”
吳月娘忙笑道“沒有的事,潘娘子裁的衣服,針腳自不必說,且論那款式、配色、花樣,滿陽谷也找不出個更好的了。”
慕若初笑道“既如此,便量身選布料吧,咱們鋪子的綾羅綢緞皆是由興隆綢緞莊供的,再好也不能了,嫂子們儘管挑。”吳月娘推脫不過,只得依了,統共花了八十兩,與二人各做兩身春衣,又與二娘子、四娘子各做了一身,交了三十兩定金,便同孟玉樓下樓去了,西門慶見二位娘子下來,又與慕若初、馮少游寒暄幾句,便攜二位娘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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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內,西門慶問道“如何?那金蓮兒可依了?”
吳月娘嗤的一聲,不悅道“你還問什麼?人家根本瞧不上咱們西門府,倒叫我們碰了一鼻子灰!那慕娘子好不伶牙俐齒,笑呵呵的罵了人,還惱她不得。以後這樣沒臉的事,休再使俺們做!咱們成了那保媒拉縴的牙婆了。”
西門慶雙目圓睜,問道“她說了什麼?”
吳月娘便把方才之事添油加醋細細說與他聽,只恨的西門慶要不得,恨恨道“這小蹄子,遲早一日我叫她服我!”
吳月娘冷笑一聲,道“賊強人,我不好罵的,成日裏調弄人家婦女,遲早栽在那些**手裏!”
孟玉樓靜靜聽着,一聲沒言語。西門慶被搶白一陣,自覺沒臉,也沉了臉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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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女坊一天下來,只定金便收了七十五兩,把個潘金蓮喜的了不得,直嘆道“這麼些衣服,我與玉娘且得做些日子了。”
慕若初笑道“姐姐不必着急,慢慢的做,那些娘子定的都是春衣,眼下還穿不着。”頓了頓,又道“明日我把家裏后牆的小平房收拾出兩間,到牙儈那兒買兩個丫頭,做飯收拾家一應活計不消姐姐做了。”
潘金蓮停下針線,道“咱們家的活原不多,做飯打掃也費不了許多事,後面花園子每月都有花匠來修理,打水、洗氈墊也有專人來做,用不了兩個丫頭,只買一個手腳伶俐的便是。”慕若初點頭應下,又與她絮了一會兒家常,往摘星小築吩咐南宮離幾句,便回房安歇,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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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慕若初梳妝穿戴整齊,下樓走到潘金蓮門前,隔着門喊道“金蓮姐,我去龍笙茶樓送了書稿,買些早點,便去鋪子與你一起吃。”聽潘金蓮在屋中應了,才邁步去了。
南宮離依着慕若初的吩咐,將後院牆的平房收拾出一間來,叫個木匠來家,花五兩銀子打了一張火炕,一條桌子及兩張圓凳,又從庫房將慕若初在武大家用過的妝枱搬進房中,取出一床被褥鋪與炕上,收拾停當,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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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若初將新文稿交給梅龍笙后,便在街上買了些灌肺、荷花餅、松穰牛乳卷,拎着朝「織女坊」去了。
一進鋪子,就見潘金蓮正立在一張桌前裁布,玉娘正坐在窗前縫衣,鋪子上下收拾的乾淨整潔,樓上熏了百合香,一掀帘子便聞到淡淡的香氣。
玉娘見她來了,含笑起身福了一福,道“掌柜的來了。”
潘金蓮聞言抬頭看着她笑道“你來的倒快,帶了什麼吃食與我?”
慕若初舉起手中早點,笑道“珍饈美味,快點了茶來樓上和我同吃。”隨即又對玉娘道“玉娘,你也一同吃些吧。”
玉娘忙笑道“奴在家吃過了,掌柜與潘娘子先吃着,奴去點兩盞杏仁茶與你們。”慕若初點點頭,朝樓上走去。
潘金蓮到三樓廚房,從柜子裏取出三個盤子、兩雙箸兒,將吃食盛放入盤,擺在二樓茶案上,須臾,玉娘用小茶盤拖着兩盞杏仁泡茶遞與她們,兩人對坐吃飯,玉娘下樓繼續做活。
少時吃畢,二人一齊收拾了殘桌,凈了手,下得樓去,慕若初略坐了坐,便出得鋪子,往縣西街去了。
走到西街口,正瞧見道旁跪着一個約摸十六七年紀的丫頭,一身素縞,頭上插一朵白絨花,手裏拿着一張木板,上頭寫着“賣身葬雙親”四個字。
那丫頭生的倒是齊整,一張小麥色瓜子臉,兩腮微微嬰兒肥,一雙含淚杏眼腫的桃兒似得,雙手紅腫乾裂,是雙常年辛苦勞作的手。
慕若初走上前,蹲下來,柔聲問道“丫頭,你叫什麼?哪裏人?”
丫頭見她問話,忙答道“奴名喚小紅,原和父母在南城門外王員外的田莊裏住。”
慕若初又問道“你爹娘...?”
小紅想到爹娘,眼中又忍不住溢出淚來,哽咽道“爹爹半個月前害了瘧疾,前幾日去了,娘傷心欲絕,一個想不開,吊了繩子...”說罷又哭起來。
慕若初扶她起來,安慰了許多話,見她裙下一雙腳竟也未纏足,疑惑道“你怎的也未纏足?”
小紅羞怯垂首,輕聲道“奴自幼家貧,七歲便跟着爹爹下地幹活,也常跟着娘到大戶人家幫廚、洗衣,每日要走許多路,哪裏纏得那三寸金蓮。”
慕若初道“倒是個孝順的,如今你需要多少銀子辦喪?”
小紅撲通跪下,哽咽道“只要娘子肯出十兩銀子,讓奴好生安葬了爹娘,奴願做牛做馬,盡心伺候娘子一世。”
慕若初沉默不語,似在考慮,小紅見她踟躇不定,慌的抓住她的裙擺,哀求道“求娘子買了奴吧,奴做的一手好飯菜,收拾院子、伺候主子,什麼都做得。”
慕若初扶她起來,道“好,我便買了你去,只是有一句話我要說在頭裏,能不能幹是其次,若心思不正,或手腳不幹凈,我可輕饒不了。”
小紅誠懇道“從今往後,小紅一心侍奉主子,若有二心,叫奴不得好死。”
慕若初笑道“我叫慕若初,你往後喚我初姐姐便是。”
小紅取出一張按了手印的賣身契,遞與慕若初,道“從今往後,奴定當盡心伺候初姐姐。”
慕若初將賣身契疊好放進包里,又取出一錠十兩的銀子置於她手上,道“辦完你爹娘的喪事,就到縣東街「初園」來找我吧。”說罷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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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冥冥,南宮離從外頭酒館買了牛乳蒸羊羔、豬胰胡餅、水晶膾、鹽豉湯歸得家來,交由武大整置了盛在盤中,又從酒窖裝一壺金華酒,一一擺放整齊。須臾,門外馬車響動,是慕若初接了潘金蓮回來。
眾人凈了手,一齊入座吃飯。正吃着,就聽門外李老漢帶了小紅進得迎春堂來,說道“門外來了個丫頭,說是新來的丫鬟。”說罷將她讓進門去,便退下了。
慕若初招手讓她過來,見她已換下孝衣,穿了半舊水色衲襖,半舊黛綠撒花比甲,白緞裙,梳着乾淨利落的雙丫髻,系水色紵絲髮帶,身後背了個棕黃色?布包袱,整個人氣色好了許多。
小紅輕步走到她跟前,道了個萬福。慕若初問道“你父母的喪事可辦妥了?”小紅連忙答道“都已辦妥了。”
慕若初將她拉到身邊坐下,道“還沒吃飯吧?正好坐下一同吃些,咱們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沒那麼多規矩。”又對南宮離道“阿離,去添副碗筷。”南宮離依言去廚房拿了副碗筷,放在小紅面前,她慌得不知如何自處,只得怯聲道謝。
慕若初盛了飯在她碗裏,見她不肯伸手夾菜,只小心翼翼扒着碗裏的飯吃,又將菜饌依樣夾了些與她碗裏,道“咱們家除了方才引你進來的李叔,就是這幾個人了。”遂將潘金蓮、南宮離、武大郎逐一介紹一遍,小紅起身一一道了萬福,才又坐下吃飯。
慕若初見她這般生怯,只得由她自便。這小紅因以往伺候的主子,皆是頤指氣使的做派,但凡有個行差踏錯,便要吃一頓打罵,如今見這裏的主子們都是好相與的,不似她以往見的大戶宅眷那般盛氣凌人,心中自是歡喜。
飯吃畢,小紅搶着收拾殘席,潘金蓮攔着道“今日且不用你做這些,你先隨初兒去熟悉下園子吧。”小紅只得丟開手。
慕若初帶着她,從望月小築開始,將一應介紹,每日要做些什麼,什麼時辰吃飯,誰愛吃什麼,誰不吃什麼,皆細細說與她聽了。
逛罷房間,兩人朝後牆小屋去了,才行至後花園,忽然從假山洞中竄出一隻雪白動物,小紅登時嚇的花容失色,本能擋在慕若初身前,驚叫道“主子小心!”
慕若初拉過小紅,將雪狼抱入懷中,回身對小紅說道“怪我粗心,忘了告訴你,這是我養的小白狼,名叫雪狼,小傢伙頗有靈性,也很溫順,你不必怕它,來,摸摸它。”
小紅驚魂未定,深吸一口氣,伸手輕輕撫了撫雪狼的頭,小雪狼好奇的湊過鼻子聞了聞她的手,伸出舌頭看她,她從未見過狼,只從小聽人說狼是生性兇殘的動物,眼下見這小傢伙生的極可愛,不禁疑惑起來,問道“它真的是狼么?怎麼這般乖巧,還會沖人笑,倒像個溫順的狗兒。”
慕若初笑道“它可是如假包換的白狼,你若見它獵食動物的模樣,只怕就不會覺得它像狗兒了。”說罷抱着雪狼,繼續往後牆小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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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若初打開房門,掀帘子進屋,一股暖香撲面而來,小紅驚詫不已,這房子竟不似預料中那般陰冷,登時喜的說不出話來。但見炕上鋪着嶄新橘黃色棉衾厚褥,門口掛着松花綠暖簾,窗上也掛着松花綠撒花窗幔。
慕若初指了指牆角的浴桶道“你的屋子離浴房太遠,來來回回不方便,沐浴便在自己房中吧。”又走到炕上俯身摸了摸被褥,道“地炕燒的倒熱,爐火置在西牆外,夜裏睡前記得添灶炭,仔細夜裏寒冷。”
小紅只痴痴的說不出話來,淚水溢出雙眼,忽然撲通跪下,感激道“奴三生有幸,遇見菩薩般的主子,不僅拿奴當個人看,還安置的這般周到,自打生下來,何曾住過這樣好的屋子?奴心中萬分歡喜,只不知如何感激,只好終生做牛做馬伺候主子,以報大恩!”
慕若初令她起來,囑咐她早點歇息,抱着小雪狼往潘金蓮房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