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遊離(1節)
“現在,你準備去哪?我們準備去哪?”王健宇面露不易察覺的微笑,耳語似的說著,彷彿害怕驚擾到熟睡的嬰孩。
“哪......哪裏?”張智宇及時收回了僅發出了一個音節的單詞,略帶倉促地說出了標準的普通話,“我不知道.....我希望去那個坐標,那個水電站的殘骸,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的聲音越加微弱,彷彿緩緩熄滅的火苗。
張智宇覺得很怪異,那是大夢初醒的感覺,彷彿一切情感和心智此時如逆流的潮水,緩慢地卷着每一顆水滴,逐一在傾斜的燦爛陽光下閃耀,卻轉瞬間石沉大海。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活着,呼吸着每一口空氣,胸腔微微抬高,乾燥清爽略帶甘甜的氣流匆匆湧入口腔,輕輕將部分壓入腹中,化作溫暖濕潤的氣息與迴轉盤旋的空氣一同呼出體外。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真正感受着。張智宇微微閉上雙眼,留下縫隙的泛白光暈,蜷縮起身體,儘可能縮得更小。
“我們不需要*嗎?”王健宇輕柔地說著,“我還記得你是那樣急切地想要摧毀那裏。需要我控制軍方的*嗎?我們甚至可以動用核武器。”
“*大概都被那些機器銷毀了,”張智宇越來越覺得有氣無力,身體逐漸癱軟下來,每一個零件都是那樣的勞累,他覺得自己會融化為粘稠的液體,順着癟下的衣衫流淌而下,“沒必要了,我只想知道真相。”
天哪,為什麼他要那樣溫柔呢?為什麼他們不試着殺死自己呢?光暈漸漸晶瑩,鼓動着,跳躍着,張智宇微微挑起眉毛,視線早已模糊成一片。也許一切都是一場夢。也許人生就是一場夢。緊緊扣住雙眼,牢牢束縛着那些水滴,他恐懼那些水珠滑過臉龐,向柔軟的皮革墜落,輕輕滑下流線型的座椅,雨點般擊打在微微散發出絲絲熱量的金屬地面之上,蒸騰殆盡無蹤。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而哭泣。
聆聽着王健宇深沉的一呼一吸,那些空氣並非直達身體深處,但卻那樣的穩重,他甚至希望那鋼鐵之軀緊緊包裹住自己的每一寸肌膚,藍光閃爍在溫暖柔和的金屬微粒之間,與那呼吸同樣的深沉。
傾聽着身後少女髮絲嘶嘶的摩擦聲,瀑布般傾瀉的紫色長發隨着嬌柔的呼吸一起一伏。淚水終於突破了圍牆的阻攔,如同那些海潮,洶湧而出。他無聲地抽噎起來。他希望被那髮絲包圍的人是自己。
“噓。”
張智宇聆聽了王健宇輕輕的擬聲詞,他的身體,卻抽搐得更厲害了,他不希望他人察覺到自己情感的變化,他希望僅有自己承擔面對這份悲哀。
“那麼我們去機場了。據我觀察,無論世界的其它城市發生了什麼,這裏的大部分飛行器都完好無損,就算有損壞,那也是因為蜥蜴們的自相殘殺,機器還沒有涉足那裏,似乎專門為這座城市準備好了它們。
“事先說好,這一次,我們可能會白跑一趟,但更可能是有去無回。你們,如果還沒做好赴死的決心,我會護送你們前往相對安全的區域,隨後,我們再一同前往那個坐標。”
“沒有,如果恐懼死亡,我們不可能坐在這裏。”
“她做的決定,也就是我的決定。”
睜開雙眼,薄薄的淚膜僅僅濕潤了眼珠的乾涸沙漠,腦袋彷彿失去了支撐,輕輕與車窗相撞,視線再也無法對焦,撒向破敗的街區中心,望向它們逐漸模糊為匆匆掠過灰白色的線條。
.
張智宇行走着,他只是在孤獨地走,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推開那扇大門,為何離開安全的家,為何在群魔亂舞的街道間行走。
現在他知道了。
天空透露着灰濛濛的深沉藍色,是壓得那樣的低,近在咫尺,卻又那樣的遙不可及。自己彷彿隨時都會跌入那整塊的藍色深淵,無助地望着陸地迅速向一點聚攏,消失無蹤,使自己永久地迷失在深空之中。
他渴望着擁抱死亡。
昔日金碧輝煌的新區,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寬敞的混凝土金屬交織的街道,如今積滿了灰塵和璀璨的破爛。
沿着街道蜿蜒展開一望無際的人工湖泊死去了,很大一片面積已經乾涸,海豚焦灼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卧在那裏,卻意外地柔軟,彷彿只是在酣睡,沉浸在甜美的夢境,四周環繞着極光似的星辰,它們依舊在綻放,直至最後一絲能量也消逝了,那些光芒才會不舍地漸漸熄滅。
古樹死去了,百米高,來自恐龍時代的高聳繁榮樹木終究還是凋零了,它們卻依舊挺立着,依舊不屈不撓地憑藉纖弱的枝幹支撐着那些厚重的枝葉,堅韌地支撐起那些早已消亡的殘軀,雖然它們已隨着那些枝葉一同逝去了。
他擁抱死亡,只是希望死神也會同樣向他伸出雙臂。
蜥蜴們在交戰。
張智宇緘默着,默默穿過混戰的街道。蜥蜴們揮舞着原始的兵器,廝殺着,尖嘯着,怒吼着,很多廢墟都在燃燒,烈焰洶湧澎湃,源源不斷地向頭頂暗淡的海洋撲去,升騰而起,搖曳着,卻隨着升起而緩緩熄滅,不時傳來爆炸聲,地面都隨之微微搖晃。
所以他只是走,走在末世中,走向末日,走向死亡。
.
無神地望着窗外匆匆流逝的殘骸。
不眠的新城終究還是入睡了。
然而張智宇覺得自己終於醒來了,那是情感。
.
為什麼?
他端着步槍,拚命吮吸着雪茄,將辛辣的氣息直壓入胃腸。
他渴望死去,卻沒有殺死自己的勇氣。
鮮血依舊四溢,火光依舊衝天。
但這些並不屬於他。
為什麼?
張智宇放鬆了端起的手肘,不可思議地盯着嘶嘶燃燒的雪茄,關節處的肌肉陣陣酸痛。
他狠狠丟下升騰着白煙的棍狀物,連面的火星在那一瞬四射迸濺,帶着四分五裂的慘白灰燼。
他不希望自己死在這裏,自此消散在那虛空之中。
他更不希望自己活着,日復一日的緘默,孜然一人地望着歡笑或是哀傷的男男女女,望着那猩紅的光輪每日升起,沉降。
.
身後傳來裴大維與趙妮菲的笑聲,那些竊竊私語鼓動着,卻出奇的生機勃勃。張智宇只好由衷地為其感到高興,他覺得額頭微微發緊,耳膜一片轟鳴,但還能怎樣呢?那是生命的聲音。他第一次感受到由胸腔向擴散至整個軀幹的暖流。他短促地輕輕呼出一口氣息,但卻始終無法釋懷,哀傷的溫熱自太陽穴迸發開來。
.
張智宇輕輕步上面前的六層小樓,穿過四射的碎石,飛揚的沙塵,踏過屍橫遍野的街道,粉身碎骨的大門。茫然地望着排排列列的奢華櫃枱,破碎的玻璃之下空無一物,麻木地掃過遍地的屍骸,散發著焚燒的焦味。拾級而上鑲滿寶石金光閃耀的旋轉樓梯,珠寶店空蕩蕩的了,如果在此發生過大戰,他一點都不會奇怪。
炸開封鎖的大門,警笛嘶鳴,屋頂。陽光依舊那樣的刺眼,黯淡的藍色依舊那樣沉寂透徹,天空卻越發昏暗。
暴風雨就快來臨了。
他沿着連成一片的屋頂行走,夜總會,賭場,影院,珠寶店,槍械店......
終於,他疲憊了,拖着身體來到邊緣,架起步槍,以舒適的姿勢輕輕卧下,觀賞下方。
傳統的冷兵器時代戰爭,從不會出現什麼花樣。就算那是現代的智能揮舞着原始的武器,也不會有任何改觀。只是單純的搏鬥,優勢轉為劣勢,劣勢再轉變優勢,反覆迴環,簡單的轉機,反撲,也不乏少數的壓倒性優勢,迅速快捷地結束決鬥,或是被意料不到的反殺。
一個壯碩異常的蜥蜴人,凝結的血液,於殘舊的曲棍球面具上留下棕黃色的痕迹,脫掉了上衣,僅是套上一件防彈背心,完美的肌肉高高隆起,甚至鼓動了背心的后側,令人望而生畏的拳頭就算緊握,也比普通人大上很多。他輕鬆揮舞着咆哮的電鋸,步步緊逼,對比之下,對方無比瘦小,踉踉蹌蹌地死力奔逃,甚至不得不丟掉了鑲滿鐵釘的球棍。他正逐漸將對方逼向殘垣堆積的角落。
當瘦小的蜥蜴終於摔倒的那一刻,張智宇瞥到了他手中小巧的*,壓在扳機上的手指不知不覺地放鬆了下來。
金屬碰撞,火花四射。
高速旋轉的鏈條高聲尖叫,電鋸被那顆子彈粉碎,飛舞的刀片卻紛紛繞過了兩隻蜥蜴,在坍塌的廢墟間摩擦出條條光環。
然而他卻沒機會射出第二顆子彈,蜥蜴人的鐵拳直直擊中了他的下顎。
張智宇死死盯着那具軀體癱軟下來,陽光下黑亮的手槍輕輕滑落而下,拍打起小團昏黃的灰燼。
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子彈一路撕裂着空氣,在那手肘依然死力壓向斜上方的那一刻,腦袋西瓜似的炸裂開來,頭蓋骨,腦組織,血水,順着子彈的軌跡狠狠砸中前方了傷痕纍纍的斷壁。
蜥蜴的身體還在支撐着,並不想承認意識已經死去的事實,手臂卻彷彿剎那間失去了力量,墜落而下,手指緩慢地蜷曲開來,隨後,雙膝不由自主地崩塌,終究,雄壯的身軀還是跪倒在地,脖頸上觸目驚心的截面了了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