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洗塵宴
洗塵宴定在第二日的午時,般春和李小二一大早就起來忙活了,后廚的菜一道道地往外送,汗水也一顆顆地往下流,衣衫袖擺交錯之間,酒香和鞭炮硝煙捲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全是人間煙火氣息。
樓似玉今兒着了一身水紅的羅裙,正倚在門口笑:“霍捕頭緊張什麼呀?裏頭都準備好了,只待人到齊,便可開宴。”
霍良眼下烏青,顯然是沒睡好,拱手應道:“宴席有掌柜的幫襯,在下倒是不擔心,只是……唉。”
“怎的了?”樓似玉挑眉,左右看了看,拿扇子擋了嘴,“大人同奴家還有什麼好瞞的?奴家又不是碎嘴的人。”
霍良略微猶豫,還是低聲道:“前幾任縣令的死還沒查出個所以然,這兒又多死了個師爺,上頭剛下了文書,要咱們一個月之內給出交代。宋大人剛剛才到任,什麼也不知道,我怎麼可能不緊張。”
萬一查不出來,這罪名可不得落他身上?
越想越着急,霍良擺手道:“今日這洗塵宴咱們就不勸酒了,散場之後我就得回衙門去。”
樓似玉揚眉,眼珠子輕輕一轉,打着扇兒笑道:“大人也真是辛苦。”
“哪裏,為朝廷辦事罷了。”霍良嘆氣,轉身往客棧里走,一邊走一邊念叨,“也不知道宋大人酒量如何……”
——他酒量很好,一個人能把這一客棧的人都喝趴下。
樓似玉彎着眼睛笑,在心裏回了他一句,眸子裏帶着晶亮的光。
只是……她轉過頭,看向門外右側放着的石敢當,便又不笑了。
兩年前趙縣令來赴任的時候,覺得石敢當這種鎮壓邪祟的東西太過多餘,遂將衙門外的石敢當扔至荒山,於是這石敢當糊着一層黃泥,連雕刻的是哪路武神都看不清了。
但幸好,該在的東西都在。
輕出一口氣,樓似玉拎起裙子款步走到石敢當的旁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瓷瓶,將裏頭粘稠腥臭的液體倒在那糊成一團的石身上,烏黑的血蔓延了幾道流痕,又都慢慢滲透進黃泥里。
“掌柜的,時辰快到了。”李小二在裏頭喊了一聲。
“哎,來了。”收好瓷瓶,樓似玉起身,笑盈盈地就跨進了門。
背後的石敢當發出細微的龜裂之聲,但四周無人注意,衙門的人已經齊聚掌燈客棧,七嘴八舌地寒暄起來,外頭偶有百姓路過,都被守着的衙差瞪遠了去。
宴席開始。
宋立言位於上坐,已經是換了一身竹青薄衣,衙內幾個地位高些的人都站在他身側端了酒,挨個奉承:
“大人能來我浮玉縣,是這一方百姓的福氣啊。聽聞大人文武雙全、膽識過人,往後吾等便請大人多多栽培了。”
“大人年少有為,弱冠之年便屢立奇功、聲名遠播,吾輩實在佩服,這杯酒小的敬您。”
“您快嘗嘗這裏的菜色,別光喝酒傷了身子。”
樓似玉帶着李小二和般春在酒席之間穿梭上菜,微微一側眼,就能看見宋立言正帶着一種有禮而疏遠的笑意與人抬盞,酒滑入喉,眼底也沒暖起來。
他不是個喜歡這種場面的人,但耐心極好,任憑几個老油條把溜須拍馬那一套在他跟前走個遍,也沒露出半點不悅。
只是,他似乎若有所思,食指將杯口微微一捻,抬眼就朝她這邊看了過來,眼神略為銳利,颳得樓似玉一顫,立馬收回了餘光。
“大人慢用啊。”放下酒菜,樓似玉笑着退到後頭去,又多放了兩罈子酒上來。
掌燈客棧的酒入口不烈,但後勁十足,十桌官爺,不過兩輪的推杯換盞,喝迷糊了的就有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再來幾罈子,也就扯開衣襟開始划拳行令了。
霍良沒喝,他正一臉愁容地想着案子的事兒,突然就見旁邊的宋立言放下了酒盞,身子陡然緊繃。
“大人?”霍良一臉茫然地左右看看,沒發現什麼異常,只當他是喝醉了,便道,“可要扶您回去歇息?”
“你外頭安了人手?”宋立言問。
“是,陳生趙武他們在守着。”
“讓他們進來。”宋立言起身,掃了客棧里一圈,神情嚴肅,“把人都帶上樓。”
霍良很是意外,酒席剛過半,這是做什麼?
然而宋立言沒有想同他多解釋的意思,略過一眾半醉想敬他酒的人,帶着宋洵就去了門口。
方才還烈日當空,一轉眼卻是陰雲密佈,墨色沉透了天際,像煙熏過的瓦罐蓋子,硬生生地往煙霞鎮上空扣了過來。街上起風了,可這風半點不涼爽,反而帶着一股子黃土的味道,又悶又澀地吹在人臉上。
遠處好像有旅人走來,幾個高低參差的影子,牽着馱着行李的驢,和着一聲聲蹄子磕地的動靜,慢慢朝這邊靠近。
宋洵一看就知道不對,立刻將客棧大門拉過來關上,拿佩劍卡住門環:“大人,來者不善。”
宋立言“嗯”了一聲,目光落在那幾個影子上一動不動,眼裏略有惑色:“這些東西,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
他修上清之道已至臻界,十丈之內萬妖莫敢近也,敢朝他這麼走來的,修為必定在百年以上。可百年以上的大妖,怎麼會隨意出現在城鎮?
怎麼看也不可能是路過打尖住店的。
風越發緊了,吹得掌燈客棧前的兩個燈籠亂飛,空氣里有股子淡淡的腥臭。那一行人走到跟前,紛紛停下了步子。
為首的佝僂老人深吸一口氣,渾濁的眼珠子裏露出貪婪的光來,盯着客棧門口的石敢當,舔着嘴唇就想上前。
“不要命了?”有人輕聲開口,不急不緩,卻像沉木撞鐘,梵音霎時響徹空街。
這行人都是一驚,往後退下兩步。老者轉動眼珠看向他,打量許久才開口:“我當是誰,原來是上清司的小兒,怪不得這地方一股子腐朽的味道,呸。”
“上清司?”後頭高高瘦瘦的男人嘟囔了一聲,“那東西不早被滅了嗎,怎的還有餘孽?”
“管他呢,拿東西要緊!”後頭的女子按捺不住,伸長指甲就撲了上來,她身形極軟,力道卻極大,宋立言側身躲她一擊,那袖袍甩在石階上,“轟”地就砸出了個坑。
客棧里正喝酒的眾人都是一愣,醉醺醺地問樓似玉:“怎麼?外頭天塌了?”
樓似玉笑着替他們斟酒,搖頭道:“官爺這是醉了,天塌下來都還有房梁撐着呢。”
霍良皺眉起身:“不太對勁,我得出去看看。”
“哎,霍捕頭。”樓似玉一把拉住他,掩唇淺笑,“急什麼呀,宴席都還沒散。”
“可是……”
哪兒這麼多可是?樓似玉客套地勾着唇,伸手往他背心輕輕一拍:“您還是再吃些菜吧。”
霍良想說:我哪裏還吃得下?
但這話沒能說出來,他就覺得自個兒像是喝醉了似的,舌頭髮麻,腦袋也發昏。掙扎着想再說句話,可話到喉嚨口,終究還是被眼前的黑暗給壓了回去。
“嗯?霍捕頭也喝醉了?”有人醉醺醺地推了他一把,“怎的酒量這麼差?”
樓似玉笑而不語,將暈過去的霍良扶正靠在椅背上,然後抬頭看向門口。
門外殺氣四溢,妖氣以她能看見的程度蔓延了進來,可也就才進一尺,那瘴氣一般的東西就突然一滯,像是被什麼制住似的,霎時都退了出去。
打鬥的聲音沒了,樓似玉收回目光,忍不住輕輕給他鼓了鼓掌。
還是這麼厲害呀。
宋立言倒不是頃刻之間就制服了三隻大妖,而是利落地點燃了無往符。
無往符專生結界,以用符者修為定厚薄,阻隔人耳目眼鼻。二十兩一張,很貴,但宋立言好歹是沒浪費,結界一生,任憑裏頭地動山搖,也波及不到外頭無辜。
“還有點本事。”跺了跺這結界,老者心裏有數,沙啞着嗓子道,“不過今日我等前來,也斷不是為了拼個你死我活,你只消讓開,我保證不傷那客棧中人。”
態度還算誠懇,條件也挺有誠意,可宋立言半個字也沒往耳朵里去。他只知道面前三個東西是妖,既然是妖,那他就該拔劍。
察覺到殺氣,那老者勃然大怒:“敬酒不吃吃罰酒?”
酒字還沒落音,宋立言就一拍結界,從空隙里硬生生抽出獬豸劍,影隨身動,直接指其首級。可對面畢竟是上百年的妖,也不是一擊就倒的小角色,堪堪躲過這一劍,那老者憤怒地拉扯嘴角,跟着整個人皮都裂開,猛地化出原型,兇殘反撲。
“蠱雕。”認出他這原型,宋立言下手更重,迎他一擊,不但不退,反而硬生生用劍刃抵着的力道,將他翻身砸入地下,腥氣四起,蠱雕的尖嘯穿天破地。
後頭一男一女哪裏會只站着看,蛇妖善毒,犬妖利齒,登時都朝他衝來,撲面而至的妖氣嗆得後頭的宋洵咳嗽兩聲,暗道不妙,連忙上前相助。
百年的大妖怪,一隻就有毀掉半個鎮子的破壞力,更別說面前是三隻,光是擊退已是費力,而宋立言不僅要擊殺,還要穩住無往符。
宋洵飛快地替他守陣,動作尚算麻利,可心裏着實是沒底。他們在京都從未遇見過這種場面,就算大人修為不俗,當真遇見實戰,那也……
還沒來得及往下想,宋洵就覺得眼前一紅,利爪撕開皮肉,有血霧飛灑出來,在空中蔓延成了一道赤牆,細碎的血滴輕輕揚起,又慢慢的、一點一點地往地上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