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離

第二章 逃離

日頭將將要落下,“福祿藥材行”的招牌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小夥計正匆忙將門外的攤子和招牌往店裏搬。

顧平瀾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形色慌張,一時不察撞在那搬招牌的夥計身上,狠狠跌坐在地,額頭好巧不巧剮蹭在青石板上,瞬間流出一道血痕。

那夥計低頭,看到地上放聲大哭的女孩,衣裳撕了兩道口子,鼻涕眼淚糊到一塊,額頭還絲絲滲血,當真是好不可憐。

“小……小妹妹,你還好?是不是……摔疼了?”

顧平瀾哭得更大聲了。

“小三子!在外頭搞什麼呢!皮癢了是不是!”透亮的女子聲音從鋪子裏傳出,隨後一個絳紅色衣衫的女人插着腰從裏面快步走出,頭上的銀釵一晃一晃。只見她大步走來,手裏還拿着雞毛撣子,指着夥計就開罵:“叫你來收拾,磨磨蹭蹭的還不進來,要死啊!”

“掌……掌柜的”,小三子抱着頭跳着躲開雞毛撣子,邊跳邊喊道:“不是的……這小姑娘在這哭得實在厲害……我……哎喲您輕點……”

女掌柜此刻才看到坐在地上小小一團的顧平瀾,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那夥計在一旁哼哧哼哧地穿着粗氣,嘟囔着:“天天罵我,有本事您真打啊……”

女掌柜狠狠瞪了他一眼,扶了一下簪子,低頭問道:“小丫頭,打哪來的呀?在這哭哭啼啼的,怎麼著,碰瓷兒啊?”

顧平瀾淚眼朦朧地抬頭,剛要開口,就被一個低沉的男聲打斷。

“出什麼事了?”一個青衣男子掀開門帘從里緩步走出,約莫三十歲上下,頭髮挽起,唇上有須,目光里流露着一股子沉穩,不像是個生意人,倒像是個書生。

只見那男子緩步走到女掌柜身邊,輕輕拿過她手中的雞毛撣子,又幫她縷了下稍有蓬鬆的髮髻,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女子微微撇了下嘴,心虛地別開眼,拉了拉他的衣袖。

“胡先生”小夥計瞬間站直,支支吾吾地指了指顧平瀾,“這小女孩……”

胡先生聽聞,上下打量了一番顧平瀾,蹲下身子直視着她,開口問道:“小姑娘,莫怕,你在這哭什麼呀?”

“嗚嗚嗚……爹爹……我找不到爹爹了……我……我……”

“哎呀這說的都是什麼呀”,那女掌柜性子急,跺了跺腳,“小丫頭你理順了再說!”

顧平瀾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淚,混着灰塵臉上黑黑白白像個小花貓,“我姓阮,家住在垣州鄉下,和爹爹相依為命。爹爹去榆城做生意去了,就一直沒消息……聽說那邊在打仗……我怕……就想去找他……誰知道路過垣州就被惡婆子盯上了,那婆子不光搶了我的財銀,還要把我賣到那見不得光的地方去……嗚嗚……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說著,顧平瀾一下子抓住那女掌柜衣裙下擺,轉身跪了下來,抬頭哀求道:“嬸娘,我看你是好人,你幫幫我……幫幫我別被抓到好不好?”

此時天色已晚,小小女孩身子纖細,微微發抖,額上血跡未乾,臉上淚跡斑斑,直直地跪在那裏,讓人極為不忍。

女掌柜聽罷,柳眉一豎,怒聲道:“這朗朗乾坤的,倒還真有如此惡人!”她伸手搶過雞毛撣子,揮了兩下,“今天既然撞在我楊三娘手上,我定要好好管管!”

胡先生她如此,頗為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轉頭挑眉問道:“那婆子一路挾持着你個小丫頭,走過着人來人往的大街,都沒人懷疑?”

“你什麼意思!你在說這丫頭說謊不成!”楊三娘突然像被點着的炮仗,一跺腳,朝着胡先生吼道:“她小小年紀,若非當真如此,怎能說得這般詳細!況且,你知道的……我生平最恨這可惡的人販子!”

“娘子莫氣,莫氣”,胡先生見她真是急了,慌忙站起來攬過她的肩,好言安慰,“我也是想多問兩句,好想對策,看你這急脾氣……”

“大叔、嬸娘”,顧平瀾輕輕站起身,微微垂頭看不清神色,“那婆子本是與我家同村的,她說能帶我找到爹爹,我便認她是好人,一路上為掩人耳目也對外稱我為小姐。直到半日前……我偷聽了她與別人的談話才知她竟存了這般齷齪的心思!我真的沒有說謊!既然……嬸娘不願幫我,那我便自己去了……只求大叔嬸娘行行好,不要告訴別人曾在這裏看到我!”說罷,轉身就要離去。

楊三娘見狀,趕緊拉回了她,安撫道:“丫頭你別怕,三娘給你撐腰!瞧瞧這小臉哭得喲……”,隨即轉頭衝著夥計吩咐道:“小三子,拿着我的腰牌去找孫捕快,他若喝酒不來,就和他說,那些事老娘遲早給他抖露出去!”

顧平瀾被她抱在懷裏,稍稍鬆了一口氣,抬眼就瞧見胡先生靜靜地望着她,若有所思。她竟被這沉靜的眼神望得一陣莫名心虛。

這楊三娘和傳言中的一模一樣,只是這胡先生……

要說這楊三娘啊,那可是垣州城了不得的人物。這三娘早年家底殷實,小小年紀掌管着家裏的五六個藥材行,行事潑辣有手段,大小商人也不敢因為她是女子就輕視了她。後來她嫁了個鄭姓男子,行事更為兇悍,不僅不給夫家納妾,反而動輒撒潑打滾拳腳伺候。此等悍妻之事鬧得滿城風雨,成為街頭巷尾的笑談。這姓鄭的好賭,賭癮大,最後為還賭債,將鋪子賠光不說,竟將自己的親閨女賣給了人販子,待三娘發現時,那丫頭已經被折磨死了。三娘一怒之下打斷了丈夫一條腿,此事被傳得沸沸揚揚。後來聽聞又嫁了個姓胡的,是入贅,倒是個即為怕老婆的主,也沒什麼存在感。故垣州城依然稱呼母姓楊三娘,而不是胡夫人。

這楊三娘的故事當初可是在垣州城貴婦圈中當成笑談的,各家夫人教育女兒“言辭切切步生蓮,莫看楊家悍三娘”,為女要溫柔嫻靜,為婦要謙和大度,切莫撒潑善妒。顧平瀾小時雖不愛詩詞歌賦,卻也覺得這楊三娘當真兇悍愚蠢。時過境遷,如今再次看這故事,她卻覺得也許這三娘才是女人中看得最透徹的。

言語潑辣,身姿爽利,一嗔一怒皆是自在隨性,除去那個早死的孩子,哪裏又是個不幸福的兇悍怨婦呢?

*****

王嬤嬤急匆匆地在西市街上走着,看着已經悄然爬起的月亮,抬起袖子抹了抹頭上的汗。

看這天色,怕是來不及了。想起出府前,巧蓮還特地把她叫去,囑咐她務必酉時之前把人送到,送到后趕緊拿着銀子遠走高飛,可如今的時辰……想到巧蓮背後那人說一不二的性子和狠毒殘暴的手段,王嬤嬤硬生生打了一個寒顫。

都怪那死丫頭,掉什麼玉佩!不過……也幸好她掉了,要不上哪找這麼好的貨色。王嬤嬤從胸口掏出一個紅繩,繩子上掛着的小巧玉佩在月下顯得愈發玲瓏剔透,玉佩上刻着一個小小的“阮”字。王嬤嬤得意地笑了笑,重新放回了口袋。

夜涼如水,滿月當空,遠處隱隱傳來打更人的鑼聲。已經一更天了!王嬤嬤冷汗狂出,開始小跑起來。

她終於看到了那青色的石板橋。橋頭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倚坐在柳樹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小姐,小姐!”王嬤嬤心中一喜,小步跑過去,卻發現顧平瀾雙目緊閉,彷彿已經熟睡過去,怎麼推都不醒。

“她已經被我迷暈了。”一道女聲從暗處響起,“王婆子,你可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王嬤嬤聽聞,呼吸一窒,渾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僵硬轉身,月光下一道窈窕身影出現在地面上,身子隱藏在房檐下的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姑……姑娘”,王嬤嬤咽了下口水,陪笑道:“有……有些事,耽擱了。”

“哼!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嗯?”

“記得記得!”王嬤嬤心中更是慌張,心想這巧蓮姑娘如此生氣,莫不是那人當真惱怒了?於是更加小心翼翼開口道:“還不是怪這丫頭,滑不溜秋太難糊弄!我知道咱說好的,把人帶過去,我拿了錢,這事兒就了了……”

“哈!果然是個人販子!”

王嬤嬤話說一半,一群官兵模樣的人突然從黑暗中湧出,二話不說就把她撲倒在地。領頭的那個留着小撇鬍子,一揚手喊道:“人犯自己承認了,帶走吧。”

王嬤嬤被突然壓倒,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掙扎道:“你們認錯人了吧……”話沒說完,就被粗暴的官兵狠狠打了一巴掌,她被打得眼冒金星,仍不忘向那牆邊黑影望去。

“姑娘救救我呀,快和他們說抓錯人了啊!”

那黑影漸漸走出屋檐,向她身後躺着的顧平瀾走去。月光下一身絳紅,步伐風風火火,面上掛着白紗,卻是楊三娘。楊三娘路過王嬤嬤,無視她一臉傻眼的表情,狠狠“呸”了一口,隨即笑呵呵地說道:“丫頭,你倒真是奇了,知道用那麼兩句話就能詐出她來。”

“還是嬸娘和各位官爺的功勞,能抓住這賊人,助我脫離苦海。”顧平瀾此時微微一笑,眼神清澈,哪有半分之前昏迷的模樣?

此時就是王嬤嬤再傻,也反應過來是着了道了。她掙扎着,放聲大喊起來。

“放開我,我不是人販子!我是將軍府顧家的婆子!是顧家大小姐的奶娘!”說著,王嬤嬤抬頭望着顧平瀾,聲音悲切,“小姐,老奴待你不薄,你因為擔心將軍非要逃出府,是老奴冒着性命幫你!你為何陷害我!”

聽聞此言,那領頭的官兵狐疑地看了眼顧平瀾,低頭問道:“此話當真?”

“大人!”,顧平瀾像是很怕被王嬤嬤觸碰似的,往後縮了縮,弱弱地開口道:“您來的時候就和您說了,我姓阮,是這婆子以帶我找爹爹為由騙我過來,她還偷走了我的錢袋和祖傳的玉佩!不信您搜——”

話還沒說完,一旁的楊三娘不顧王嬤嬤的掙扎,早就動了手。

“丫頭你看是這個不?”一塊玉佩出現在三娘手中,玲瓏剔透,小小的“阮”字刻在上面。

顧平瀾點了點頭,淚眼朦朧地接過,喃喃道:“爹爹……”

見她這般,楊三娘更為憐惜,轉身一腳朝王嬤嬤踹了過去,隨後看向那領頭官兵,沒好氣地說道:“看到了吧,孫捕快,哪個大戶人家奶娘會偷自己家小姐東西?再說她剛剛自己都承認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這還有什麼可說的!”說著好像仍不解氣一般,抬腿又一腳上去,“人證物證俱在的人販子你都不敢管?這可是巴巴給你送功勞來了,當初那案子……”

“三娘子——”眼看她越說越多,孫捕快連忙打斷,陪着笑臉道:“您這是哪兒的話,這等惡人證據確鑿,都可以不用過審直接下獄,您消消氣兒啊!來人——帶走!”

三娘臉色稍緩,冷哼一聲不說話。

官兵們將被踹得縮成一團,疼的說不出話的王嬤嬤架起,見她依舊想嚷嚷什麼,隨手一團破布塞進嘴裏,拖着走了。

孫捕快躊躇片刻,捋了捋唇上的小鬍子,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三娘啊,我知道你恨我,當初那案子也是我不夠警覺……”

“這麼晚了”,三娘冷冷打斷他的話,“案子已了,孫捕快還是回去審犯人吧。”說完,看都沒看他一眼,拉着顧平瀾轉身就走。

夜色微涼,打在身上稍有潮氣。顧平瀾看着月光下被三娘拉着的伸長的影子,皺了皺眉——這女子性情如火,自己雖說是為了自保,卻到底也是利用了她。

“丫頭,你為何一定要我帶面紗呢?”

“雖然是在陰影下,但我擔心嬸娘動作幅度過大會露出真容,反倒騙不過那婆子。”

“小丫頭真是細心呢!”三娘咯咯笑了起來。

“是啊,真是細心。”一道溫和的男聲在耳邊淡淡響起,顧平瀾轉眼,正看到胡先生出現在屋前。

“真是個聰慧又細心的孩子”,胡先生意味深長地說道,隨即掀起門帘,屋內流出淡淡燭光,“快進屋,外面寒氣重。”

顧平瀾跟着進屋,頓時一股暖意驅散寒氣。進門正廳供奉着藥王菩薩,側室擺放着一張方桌,上面擺着熱氣騰騰的飯菜;屋子往裏便是一張炕桌,上面摞着一摞書,整個屋子都飄着淡淡的中藥味,顯得簡單大方。

三娘接過胡先生手中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后,拉着顧平瀾坐在了桌子邊。

“折騰一晚上,丫頭餓了吧,先吃飯。”說著,將碗筷塞進顧平瀾手裏。

顧平瀾重生前飽受折磨,重生后一醒來又是情緒波動,又是不斷思慮,此刻靜坐下來,才覺得腹中早已轆轆,倒像是幾輩子沒吃過飯了。她咽了咽口水,抬頭望了一眼胡先生,見他微微點頭,便毫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大吃起來。

胡先生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孩,微微皺了皺眉。這丫頭分明極餓,很久沒飽腹過的樣子。但即便這樣,吃相依然優美大方,拿筷舉碗的動作有板有眼,極有章法。聯想之前她的說辭,還有她執意叫三娘帶上面紗……這丫頭,恐怕沒她說的那麼簡單。

“老胡別愣着了,快過來吃飯啊!”

爽快的女聲打斷了胡先生的思緒。他轉頭看了看不斷給顧平瀾夾菜的三娘,女子的側臉在燭光下也多了分溫柔。

罷了罷了,胡先生無奈地搖了搖頭,且先看着吧,這丫頭雖沒幾句實話,卻也沒什麼壞心思。定了定神,胡先生坐下來,開口問道:“丫頭,你說你爹爹此刻在榆城?”

“嗯”,顧平瀾咽下口中的飯,把碗放下,擦了擦嘴回答道:“我就是要去榆城找他的。”

“哦這樣啊……我這明天正打算去榆城收一批藥材,順帶把你稍過去可好?”

“什麼時候要……”三娘聽聞“咦”了一聲,張嘴要問,轉頭看到胡先生正淡淡看着她,便住了嘴。

顧平瀾將這兩人神色都看在眼裏,瞭然一笑,靜靜看着胡先生的眼睛。

“好啊,如此就多謝胡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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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風起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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