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故穿庭樹作飛花
清涼寺院不大,卻有得道高僧。如今已是深秋,寺院之中,只有蒼松傲挺。
這裏並非金陵主寺,香火之氣稍淡,佛號法樂之聲也無,只顯清幽雅緻。
入院不久,顏琤方才躁動的心,竟漸漸安寧。旁邊走過一小僧,立掌鞠躬道:“施主造訪,師父已在禪房溫茶等候,施主這邊請!”
顏琤緩步走入禪房,卻又在門口停留,面露難色。
房中清朗之聲傳出:“施主既已來此,為何猶豫?”
顏琤將周身不適之感隱藏,邊走邊道:“每次前來拜訪大師,總覺自身煞怨太重,恐污大師佛門清修之所。”
眼前之人,一襲僧袍,盤腿端坐,手執佛珠一串,悠然撥捻。清涼寺里,佛法無邊的慧覺高僧,竟也只與顏琤同年。
慧覺瞳凝秋水,抬眸看向顏琤,謙和之語道:“我佛慈悲,本就是為世人消弭無明業火,施主不必介懷!”
慧覺朗朗之聲,竟似山泉清水,讓顏琤只覺如沐春風,他也端坐在慧覺對面,不再為難。
慧覺為顏琤斟茶,溫聲道:“這是普洱陳茶,口感溫順,茶味陳化淡薄。施主請!”
顏琤頷首致謝,隨後輕執瓷杯品茗,果然這普洱與素日所品極為不同,茶味雖淡至無味,飲后卻有清心之感。
慧覺溫和道:“茶禪一味,這品茶也如修行,無味乃至高之境。空持百偈也難善終,不如吃茶,無欲無求。”
顏琤也道:“身處紅塵,俗世之人難免索求諸多,如何能做到大師這般清心寡欲?”
“施主今日前來,便是為這索求煩憂吧!”
顏琤未料到對方如此直接,卻還是點頭道:“瑾瑜此番歸京,只為此前惡因能結應得惡果。自知無甚功德,待事成之後便會自我了斷,不再連累他人。
可前塵往事,雖似雲煙,可終究難消難忘。瑾瑜自知大師穎悟絕倫,今次求教,唯一情字,可有解?”
慧覺知曉顏琤為何而來,卻也並不吃驚:“貪愛之事,雖無常,卻苦憂。佛語雖雲,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可貧僧卻以為,萬事因緣而成,若緣已至,其果必成。
佛家勸誡眾生隨緣,可實則這隨緣在果非在因。施主既然已有因緣,為何不隨心隨念?”
顏琤嗤笑道:“大師妙語,瑾瑜受教。可瑾瑜心憂之人,他,他同瑾瑜一樣。”
慧覺聰穎,顏琤這般隱晦之言,慧覺也已明白顏琤所困為何,笑道:“佛家也言痴愛,只是佛語之愛,是為慈悲,所愛之人,便是眾生。
俗塵之人,情愛姻緣,或為情投意合,或為人倫體統。無論何種,皆是因果輪迴,無關對錯,更無關男女。施主心性清幽,自是無懼俗世惡語,只心已落鎖,不肯輕開而已。
信貧僧一言,自願在施主心牢囚禁之人,即使施主不賜其鑰,他也能漫步囹圄,甘之如飴。施主不必為此煩憂!”
一語中的,顏琤瞭然,他難露喜色,雙手合十道:“多謝大師,指點迷津!”
言畢,便欲離去。慧覺在其身後出言道:“施主本心性純良,只是心中怨結難解,這才寒意四漫,殺氣甚濃。施主此前來此,皆因禍殃困擾,難以成眠;可施主今日前來,貧僧只覺施主殺意消退,戾怨漸微,施主可知為何?”
顏琤止步,回身困惑的打量慧覺:“請大師明示!”
慧覺笑道:“只因心中有情!”
此語似一股靈氣正中眉心,顏琤再不願蕭澈糾纏,此刻也不得不承認他對自己的改變。此前心中有恨,只剩殺伐,如今心中藏情,自然不同。
更何況,他心中待其似尋常之人,今日何須來此?
顏琤離開清涼寺后,只覺煩躁頓消,即使想起那人,也不再壓抑抗拒。
一連幾日,蕭澈皆未再登寒宅之門,江堯鞭傷也已痊癒。這日前來請命,剛行至顏琤房門前,便聽到顏琤與歸雲的談話。
“你這幾日皆在寒宅之中,無人登門嗎?”
歸雲老實回道:“有!大多是朝中不得勢的官員,以及京城之中的富商大賈,還有……”
顏琤眸現亮光,追問道:“還有誰?”
歸雲之只好道:“還有許多紈絝子弟!公子都說不見,屬下也就都回絕了!”
言畢,他似乎看到顏琤眼神中有一絲失落,卻轉瞬即逝。
顏琤擺擺手,讓其退下。
歸雲剛出門,江堯就將其拉在一旁,低聲指責道:“你可真笨,王爺是想問你有沒有蕭將軍,你怎麼這麼不會說話!”
歸雲委屈道:“哪裏是我不說,是蕭將軍根本就沒來過啊!”
這下輪到江堯驚訝,這蕭澈為何不來?
蕭澈這幾日,下朝之後便直奔神乾軍北郊營地,整肅練兵,夜宿軍營,已約十日未歸將軍府。
如今已是深秋,按理既無戰事,也無勤軍,大軍應修整幾月,養精蓄銳。
可卻被主帥日日操練,幾乎從晨起練至子時,不得空閑。士兵之中已有怨言,副將,參將等人也不好開口,皆讓季茗這個副帥前去。
蕭澈這夜,正在大帳之中,翻越兵圖,見季茗來此,困惑道:“季將軍深夜造訪,可有要事?”
季茗尷尬道:“無事,無事,就是過來看看將軍!”
蕭澈哭笑不得:“季將軍跟隨世叔多年,也算是蕭某長輩,有何難言之事,蕭某皆儘力幫扶,不必擔心!”
季茗只好硬着頭皮坐在蕭澈身旁,問詢道:“將軍已快半月未歸家,整日夜宿大營,此時又非戰時,將軍如此,可是有何計劃?”
季茗一問,蕭澈便知這是民意,他無奈道:“季將軍提醒,蕭某瞭然於胸。只是這幾日,蕭某不敢歸家,只好來軍營。”
季茗困惑不語,等着蕭澈解釋。
神乾軍營在京城最北,顏琤所居寒宅地處最南,二地背離,蕭澈來此,只是為逼迫自己不去寒宅登門,不去叨擾顏琤。
可這些要他如何開口,蕭澈苦笑道:“這樣吧!再練幾日,待下月立冬,燃放篝火,全軍歡慶。第二日,本將軍准全體將士,歸家探親七日。如何?”
季茗聞言,也不禁歡喜,立刻拜謝。
季茗走後,蕭澈神思被擾,再也無法專心閱卷,隨即起身走出大帳,遙望星河皓月,心中相思濃情。
他,不敢歸家,晨昏不歇,只是不願自己寸寸思緒皆是顏琤。可,終究相思無解!
異地而處,共此明月,便算結同心,心心相印。
京兆府尹趙合被處置之後,左馮翊賀斌便升作府尹,被趙合欺壓多年,此刻頗有守得雲開見月明之感,且賀斌為人本就剛正不阿,為政清廉。
新官上任三把火,賀斌也是如此,先是整改吏治,將趙合在任時的那些酷吏,貪官皆罷黜免職,任人唯賢。
這日午後,賀斌正在京兆衙署辦公,忽然衙役火急火燎的來報:“啟稟大人,城東郊外一處荒林,發現三具不明身份的童屍,卑職已派人趕去盯着,報案人就在衙外。”
賀斌大驚失色,立刻起身跟着衙役小跑至府門外,便看見一位身着布衣短褐的老者,佝僂着腰,滿面驚恐之色,看到身着官服的賀斌便結巴道:“大,大人,草民,草民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請大人明察!”
賀斌連忙寬慰道:“老人家,老人家別急,本官自會為你做主。究竟發生何事?老人家慢慢說!”
對方情緒稍穩道:“草民每日都會去東郊荒林砍柴,可今日上午,草民在荒林之中走的時候,竟被一物絆倒,回身一看竟是一具屍體,草民恐懼,可還是好奇的過去撥開枯草,竟是並排的三具屍體。草民當時,當時……”
賀斌立刻明了,先安撫老人一番,將其帶入府中安頓,隨後帶人趕去荒林。
隱藏在暗處的一雙眼睛將這全數目睹,看到賀斌離開京兆府便匆匆離開,趕回寒宅稟告。
賀斌趕去荒林時,已有不少百姓聞風來此,將陳於地上的三具屍體圍的水泄不通,嘈雜議論。
百姓見賀斌前來,立刻分散開來,讓賀斌進入現場。
“怎麼樣了?”賀斌望着地上陳躺的三具童屍,衣裳早已破爛不堪。雖體膚泛青,可依稀辯出這三人尚是少年,面容姣好。
仵作起身回道:“啟稟大人,三人身上並無鈍銳挫之傷,而是後庭密處被撕裂而開,這三名男童皆是被人淫狎蹂躪致死。”
賀斌聞言瞠目,只覺驚心膽寒,不止賀斌,站立百姓也無一不驚恐萬分。
憤慨之語有:“畜牲不如,這麼殘忍,眼裏可還有無人倫五常?”
惋惜之言也有:“就是可惜了這三個孩子了,竟被這般殘暴致死!”
忽然有一突兀之聲叫到:“旁邊這個我認識,是梨春苑的優伶!”
賀斌回身追問:“你沒有看錯?”
“絕對沒有,這個伶人叫花隱,也算是梨春苑的名角兒了,只是已經不登台唱戲好多日了,我前幾日去還問戲班班主,花隱可是病了?他只說花隱福祉深厚,已被人贖身,隨其而去了!”
賀斌沉吟,半晌展眉道:“將屍體都帶回京兆府,再將梨春苑的班主帶來認屍。”
言畢,拂袖而去。京畿重地,眾人皆道,治安良好,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命官司更是聞所未聞。
實則,這只是趙合為官之時,營造的假象而已,不然賀斌只當任不足半月,便生出此等人命大案。
黃昏時分,梨春苑的班主邱壽也已來到京兆府,一看陳屍,便跪倒在地,抱頭痛哭。
賀斌站立旁側,並無不耐煩,待其止住哭聲,才冷靜的問道:“班主可認識這三人?”
“認識,他們都是梨春苑的伶人,除了花隱經常登台,其餘二人皆是在幕後打雜,偶爾登台唱那麼一兩出。”
“本官聽說,這花隱已被贖去,可有此事?”
“此事說來也怪,花隱被贖去不久,對方又登門,將蓮兒,月兒也贖去,說是花隱沒有玩伴,而且給的贖金極高,我想這也是好事,就答應了。誰知,誰知,是我白白害了這二人性命!”邱壽又痛哭流涕。
此案並不難,賀斌便派人詳查何人為這三人贖身,順藤摸瓜,便查到了翟府。
查至翟府,賀斌才知此案可能牽涉朝廷大官,不得不停下,從長計議。
近幾日,京中無不人心惶惶,甚至有傳言稱,有男妖專挑俊俏年輕的男子,吸**魂,被蹂躪致死。
賀斌再如何壓制,兇手一日不繩之以法,百姓一日難安。
翟霖得知后,在書房大發雷霆,面露猙獰,問管家道:“我不是讓你都處理乾淨了嗎?為什麼屍體會出現在京兆府衙里?啊!”
管家也戰戰兢兢道:“大人,老奴是派人處理了,誰知他們這般無用,連屍體都掩埋不好?”
翟霖一揚秀怒道:“好了!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賀斌與我並無交情,此刻怕是早就查到我頭上了。在府中找好替罪之人,不怕他來查!快滾!”
管家連滾帶爬的領命出門。
傳聞不脛而走,自然傳到了京畿北郊營。這日下午,士兵修整時,三三兩兩圍坐一圈,議論此事。
蕭澈從其身側經過,聽到貌美,男子,蹂躪致死,這些字眼,不禁駐足。
“你們在說什麼?”蕭澈困惑的追問。
三人立刻起身,拱手回道:“回將軍,我們,我們在談論,近日京中怪事,有人說有男妖出沒,專門殘害年輕貌美的男子。”
蕭澈眉頭皺緊,他自然不相信妖邪鬼怪之事,只是他忽然想到今日在京中久負盛名的瑾瑜公子。傳言也稱其,面如冠玉,膚若凝脂,有霞姿月韻之貌,拂若細柳之姿。
他心中漸漸不安,此事不會無風起浪,京中定然出事。即使他此刻知道顏琤身側高手如雲,可若有人故意謀害,也不是沒有機會,畢竟顏琤此次歸來之後,總喜歡一人獨處。
思量至此,蕭澈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惶恐,立刻飛身上馬,揚鞭而去。
此刻只有他親眼看到顏琤,他才能心安。在蕭澈眼中,即使顏琤再如何未雨綢繆,堅韌剛毅,他也仍舊是那個會因驚慌失措抱着自己聲淚齊下的阿璃。
可顏琤早已在金陵獨當一面,攪動風雲了。他此刻正在涼亭閱卷,便聽到急促的敲門之聲。
與之焦急相對的是顏琤依舊冷靜的翻卷,淡然道:“去看看!”
歸雲聞言,便繞到前院,去開門查探。一開門,歸雲還未反應過來,便被蕭澈拉出門外。
蕭澈心急如焚道:“阿璃可還好?他可在府中?這幾日有沒有遇到什麼不測?”
歸雲被其感染,也擔憂道:“近日京中不太平,公子不曾出門,將軍難道得到什麼消息?有人對公子不利嗎?”
蕭澈這才放下心來,長嘆一聲。
歸雲見蕭澈好不容易來此,便竭力邀請道:“將軍要不進去坐坐?親自去看看公子。”
蕭澈點點頭,隨歸雲已走至台階之上,卻忽然想到那日夜河邊顏琤冷語,邁進門檻的腳又不自覺的收回來,無奈道:“歸雲,這幾日緊跟阿璃,莫讓他一人獨處,若寒宅護衛不夠,我可以從神乾軍調兵。務必保護好阿璃!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