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半晌之後,秦安身披斗篷,手中執扇,緩緩行至城樓,看到蕭澈,錯愕之後笑道:“我尚未見過大漠之景,遂來此觀摩,難得大帥雅興,也來此賞景嗎?”
蕭澈收斂愁容,眉眼彎笑道:“秦兄還真是鬼先生親徒,如此兇險之境還有賞景之心。”
“蕭兄難道不是嗎?”
蕭澈看向秦安,兩人相視大笑。隨後蕭澈點點頭道:“不錯,本帥也是來欣賞大漠風光。境隨念轉,險由心生。你看遠處沙坡,月色之下,黃沙似水,難道不是大漠瀑布嗎?”
秦安笑道:“蕭兄才是真正豁達之人,秦某甘拜下風。”
隨後正色道“此番作戰,我軍尚不需主動進攻,遂無需行軍大漠。只需迎敵即可,若到後期,怕是免不了去那大漠之中安營紮寨,回擊敵軍了!”
“這幾日,眾將總得適應西北氣候與伙食。前期我軍能安於城中,被動防守,倒也不是全無益處。”
“師父臨行前配好的藥茶,已經分發下去,戰時禦寒一事,遂可安心了。”
蕭澈點點頭道:“還是先生想的周全。”
蕭澈抬首望月,心中細數時日,開口道:“還有十餘日便是新年了。”
一年之盡,團圓之時。可如今有了歸宿卻偏偏無法歸家。
蕭澈感慨道:“六歲之前,每個新年我皆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望着別人團聚,後來跟隨義父,自己也有了家,每年除夕都在廬陽過;
師父將我帶去柳州之後,便與他老人家在柳州團聚。今年本以為能和阿璃在京城過年,卻來了西北大漠。這世間事豈非這般啼笑皆非?”
秦安聞言便知道蕭澈又思念顏琤了,開口寬慰道:“今年無法團聚,是為之後每一年都可相守,來日方長。蕭兄莫要神傷!”
兩人正閑聊着,有人匆匆奏報“袁將軍已醒”,二人未敢猶疑,連忙趕回都護府內。
此刻屋內燈火輝煌,袁沖遲鈍的轉頭看向倉忙趕來的蕭澈,也不免心驚。
三軍之帥如此年少,身着銀鎧,素披加身,嘴角是若有若無的上挑,雙眸之中似有湖水漣漪,緩步徐行卻也能感受到周身凜然正氣。
袁沖正欲起身行禮,蕭澈已搶先一步,上前制止。
“袁將軍,傷勢過重,無需多禮!”
袁沖掙扎着抱拳謝恩,屋中眾將已至,皆等着袁沖將昨日惡戰,詳細告知。
袁沖稍緩片刻,平復心緒,聲音沙啞道:“昨日清晨,哨兵來報,敵人有大隊人馬朝函州城挺進。末將便知道這次才是對方真正入侵。”
蕭澈等人尚在行軍途中,就收到兩夷已進攻西北邊境的軍情,如此看來當初也只是試探,而昨日才是大軍壓境。
袁沖繼續道:“兩萬人馬,拚死抵抗。敵軍並未派騎兵,而是步兵與我軍交戰。可他們熟悉沙漠地形,甚至在風沙之中也能看清我軍。
隨末將出征大多都是地方軍,不適氣候,不熟地形,完全是靠肉體圍牆,才未讓敵軍越過前線向函州城襲來。敵人見久攻不下,便鳴金收兵,函州城是保下來了。可兩萬將士,全軍覆沒。”
袁沖不再言語,男兒血性讓他強忍心中哀慟,哽咽之聲已至喉處,再不肯多言。他也曾是桀驁少年,十二年的風沙日晒早已磨平了心性,心中已無挂念,卻未敢忘卻報國。
蕭澈此刻目中也有點點晶瑩,他不敢想像,也不忍去想,昨日之戰的慘烈。他輕拍袁沖的肩膀讓其安心養傷,心中忍痛,千言萬語在如此殘酷之境地,竟是半字難言。
這一整日都沉浸在無力與哀傷之中,可一次次逼着自己獨自面對。因為三軍之帥,不能失志。
即使寬慰自己,征戰沙場,身死報國便是宿命,但真的聽到“全軍覆沒”時,蕭澈只覺得連哀慟都不使不上力。
春節本應闔家歡樂,可有人卻永遠留在了大漠,父母等不回兒郎,妻子等不回丈夫。這是他的失職,也是戰場的殘酷。不這樣只會有更多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新年即是一整年最盛大的節日,無論皇家王侯亦或平民百姓,早早就開始籌備盛節。
此時走至京城朱雀大街,若楓陪着王伯採購過年所需之物也感受到濃濃的年味。
有人在這喜慶之中安享幸福美滿,有人在爆竹聲中獨自惆悵。
過年祈願,只望來年無病無憂,無災無難。可身側空無一人,思念之人遠在天邊,連願望都覺多餘。
顏琤近日倒是不再寫信,只是一人枯坐屋中,整日一言不發。
若楓從街上回來便看到顏琤依舊呆坐,出言道:“西北有軍情傳回!”
顏琤驟然起身看向若楓道:“兩軍何時交戰了?傷亡幾何?誰勝誰負?”
若楓搖搖頭道:“王爺放心,蕭將軍還未抵達西境時便已開戰。傷亡慘重,蕭將軍奏請聖上安撫陣亡將士。”
顏琤遂放下心來點點頭,不再言語。
若楓勸道:“若王爺思念將軍,不如寫信寄往西北,軍中塘報相送,不出五日蕭將軍也便能收到王爺的信了。”
顏琤搖搖頭,緩緩開口:“他剛走不久時,我本以為寫信便可緩解相思,我日日提筆,卻也無話可說,只能一遍遍寫着他的名字。
可到如今,家書萬金也寫不盡我心中情殤。我只想見他,其他的皆是無用。”
若楓怔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顏琤片刻得不到回應,回神之後也覺失語,擺擺手讓若楓退下了。
若楓剛走不久,院中傳來喧嘩之聲,敢在王府如此大聲喊叫之人,除了鬼先生也再無別人。
顏琤不得不起身相迎。
鬼先生一看顏琤面色,便知曉這幾日他是如何度過,出言調笑道:“我說王爺,你若再如此下去,怕未等到臭小子安然還家,你便燈枯油盡了!也不知這樣,多少紅顏失去勁敵嘍!”鬼先生故意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
顏琤唇角微揚,勉強一笑道:“難不成鬼先生打算搬來王府與翊璃同住了?”
鬼先生將肩上包裹卸下道:“對!那小子臨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來陪你,前些時日,本座有事耽擱了,現在來也不遲啊!日日與王爺此等美貌之人做伴,傻子才去西北那不毛之地打戰呢!”
顏琤看着鬼先生矮小之身,細長之眼的各種滑稽動作和表情,忍俊不禁,多少日來第一次開顏歡笑,也明白蕭澈這番用心。
於是吩咐若楓將玥璃院的客房收拾完畢,生好炭火,讓鬼先生入住。玥璃院並不比樰夢齋四季如春,冬日冷似冰窖。
鬼先生行走至玥璃院中,便看到了池水結冰,上覆冬雪。安頓完畢之後,便讓若楓找來鐵鑿,若楓看着鬼先生一鑿一鑿落在池中寒冰之上,不解道:“先生要做何事?若楓可以代勞?”
鬼先生依舊舉鑿而落,撲哧撲哧喘氣道:“知道為什麼你家王爺悶悶不樂嗎?不是因為思念那臭小子,而是因為府中連個逗趣兒的人都沒有。”
若楓知道鬼先生意指自己,便未出言辯駁,他的確無趣,也總說錯話被訓斥,莫不是顏琤多年知他耿直忠義,怕是以此性情早就被趕出王府了。
片刻之後,鬼先生將鑿出的大冰塊兒裝入木桶提回屋內,便閉門不出。
若楓要進去幫忙生火,鬼先生也不讓。
直到黃昏,鬼先生伸着懶腰出門便看到顏琤站在門外,似若桃花的雙眼焦急的看向鬼先生道:“先生不讓若楓生火,卻是為何?玥璃院中寒冷,若因此感染風寒,翊璃照顧不周的罪責就大了。”
鬼先生笑道:“怪不得那臭小子喜歡你喜歡的要命,你還真會疼人!進來瞧瞧吧!”
顏琤困惑不解隨着鬼先生走進屋內,便看到桌上立着的冰人。屋中冷氣也未掩住其從心底翻湧而起的熱淚。
十個小人一字排開,全是蕭澈,有手握長劍,身着戎裝的;有負手而立,翹首以盼的;有單膝跪地,抬眸盼望的;有風揚墨發,衣袂翩飛的……
鬼先生故作驚訝道:“喲喲喲,我說王爺,你若再流淚,這些冰人全都化了,你你你忍心讓這麼多臭小子被你眼淚融化嗎?”
顏琤趕忙止住眼淚,他知道這是鬼先生為了不讓自己流淚想的招,他笑着點點頭:“日後,就當子煜還留在我身邊了!多謝先生!”
鬼先生偏頭撅嘴道:“我從來不覺得口頭謝人很有誠意!”
顏琤無奈道:“那本王承諾先生,在王府幾日,日日有美酒相贈。”
鬼先生不住的吞着口水道:“行行行,要是有酒,我天天給你刻小人。王爺拿去細心保管。”
顏琤便吩咐若楓準備冰盒安置這些小冰人。
鬼先生忽然立指,正色道:“只一點,若再讓本道看到你不開心或是流淚。我,我,舍下美酒,也不再給你做冰人了!”說完雙臂交疊於胸前,等着顏琤承諾。
顏琤福身作揖道:“謹遵先生教誨。”
若楓看鬼先生只來了短短半日,顏琤便如此開懷,也覺得鬼先生之言有理,是自己太悶不懂得哄王爺開心,才讓他惆悵多日,直到今日才放晴。
是夜,鬼先生提着酒壺,在望月亭中,對月酣飲。醉意朦朧之際,他舉起一壇,敬向蒼穹。隨後仰面痛飲,沉醉其中。
放下酒罈之後,鬼先生低語呢喃着:“義茗,你說這些年輕人,動不動就離愁別緒,淚眼婆娑,啊!真是不知足,要是你我當初分別,我也日日垂淚,早哭死了。”
隨後便又大飲一口道:“不過早死也好,比你走的早。總比如今整日相思,借酒消愁的好。你說你我究竟是誰先起意?定然是你,不然我就親你一下,你就把我趕出蕭府。這有什麼,都是男人嘛。你看你,又來奪我的酒。”
剛剛走過來的顏琤聞言,無奈道:“先生酒醉,更深露重,早些回屋吧!”說著便扶起鬼先生,往屋中走去。
望月亭本就不大,周圍便是池塘,鬼先生掙扎着不讓顏琤扶着。
掙脫開后,鬼先生向後挪步,指着顏琤道:“你,別管我!再管我,我讓太上老君把你煉成仙丹。”
顏琤忍俊不禁道:“練丹也好,先生莫再往後,下面是池塘。”
“池塘是誰?很厲害嗎?本座乃鬼穀道人親傳弟子,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區區池塘能奈我何?”說著,腳步虛浮,圍欄一隔,便向後仰去下,顏琤伸手卻未拉住。眼前之人摔落在結冰的池塘之上。
顏琤大驚,連忙喊來若楓,兩人下池塘去救人。
鬼先生這一摔感覺到疼痛,整個人伏在冰上,自言自語:“義茗,你又把我扔出來了!為什麼你老是不給我機會,不給自己機會,啊?”
顏琤一步剛入池塘,便聽到了這樣一語。他怔在原地和若楓面面相覷。顏琤自然知道“義茗”是蕭澈的義父。
兩人尚未明白這是為何,冰上之人便嚎啕痛哭,大吼大叫,口中含糊不清。顏琤再未聽清此人口中所述。
兩人將鬼先生安頓好后,才離開玥璃院。
顏琤想起方才所聞,不免心驚。他本就奇怪為何鬼先生三番五次幫蕭澈度過危難,且知道自己和蕭澈的事後還一力縮合。如今看來,此人定於蕭澈義父有不淺的交情,只好待來日慢慢打聽了。
蕭澈此夜竟也夢到蕭年,噩夢之中顏琤拿劍指着蕭年,讓蕭澈做出選擇。
一個是摯愛之人,一個是至親之人,如何選擇。蕭澈最後的選擇便是拔劍自刎,喉間溫熱的血留出,卻讓其從夢中驚醒。
他坐起身來,擦拭着額頭上的冷汗。心緒稍穩之後,再無睡意。起身走至桌前,正想倒杯水解渴,眼神一瞥,月夜之中,有黑影穿梭。
蕭澈立刻披衣提劍,推門而出,便看到冷月映照之下,屋檐上六人端立,任冷風卷着衣擺,手中拿着各自的兵器。
藉著月光,蕭澈一一打量:四爪鷹勾,蛇身長刺,火紋環刃,三刃刀鐮,金制手甲,龍頭銀鞭。
蕭澈收劍,知道這便是聖上派來的六名親衛。這六人也目不轉睛的盯着蕭澈。
蕭澈挑眉道:“諸位站在屋檐上威風的樣子本帥看到了。冬夜風寒,不進來坐坐嗎?”
蕭澈話音剛落,六人之中便有五人,似乎隨風而去,隱匿於夜色之中。
手持鷹勾之人,起身飛掠至蕭澈面前。一聲不響的走進屋內坐在桌前。
蕭澈燃燭之後才看清此人,此前與林鐘道幾次相見都在夜色之中,而現在他竟然驚訝此人竟如此年輕。
林鐘比蕭澈略高,一雙丹鳳眼中目露寒光,薄唇微抿,侃然正色。
蕭澈心道,十二親衛的架子都比皇上還大嗎?
邊想邊將杯中熱茶遞給眼前之人。
對方卻一動不動看向蕭澈。
蕭澈無奈,將茶杯放下,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下后緩緩道:“茶中無毒,此乃藥茶,冬日驅寒。方才閣下久立寒風中,此刻正需此茶暖身!”
林鐘雙目微動,看向茶盞。
“你不必如此防備,當初是你害我差點斷臂,我如今為將,你為兵,本帥尚未公報私仇,你卻尋上門來。”
方才眸中的掠過的一絲暖意,聽聞此言之後,陡然結霜,看向蕭澈。
“……”蕭澈無奈道“那便不提此事,你我各為其主而已。如今聖上譴派爾等來此,不會只為護我周全吧?”
林鐘難得開口道:“只為如此!”
“本帥一未封侯拜相,二非皇親國戚,如何能得聖上如此垂愛。
林鐘,你我都非糊塗之人,西北之境離京城最遠,皇上對此早已起疑,若不是懷疑此次兩夷入侵,有人通敵,怎會大費周章派親衛前來?
從西北都護府到西北諸將,你們都會一一探查,一個也不放過是嗎?”
林鐘依舊面無表情,可眼神中的驚異還是出賣他的內心,一是未提防蕭澈直呼其名;二是為蕭澈竟然將聖上的吩咐全數猜中。
不,並非全部,還有一事那便是監視蕭澈。若此人有二心,從西北起兵奪下京城只是時間問題。
聖上忌憚武將是從心底里懼怕,必要時就地正法,無需奏稟。
蕭澈看林鐘沉默不語,便知道自己已然猜中,他收起微笑,正色道:“聖上吩咐,爾等聽命便好。因袁將軍鎮守西北不利,聖上怕是早想治罪了,爾等前來也是為聖上尋個由頭!只一件事,你們不能動他,更別妄想無中生有!”
林鐘冷道:“若他清白,自然無懼徹查。”
蕭澈搖搖頭,他太知道親衛的手段了。按顏琤所說,當年聖上登基之後,便是這些親衛將那些有反對之音的朝臣,盡數除去。清白在皇權面前本就不值一提。
他拍案而起,俯身湊近林鐘,一字一頓道:“本帥不許你們動他!若未聽明白,那再說一遍,是不許!”蕭澈目露怒意,林鐘寒光逼視。
兩人近在咫尺對視着,甚至能感受到彼此氣息。
袁沖鎮守西北多年,他在西北眾將心中已成篤信,若藉此戰除去,必至軍心大亂。這些親衛豈會明白,聖上即使知曉也不會猶疑。皇權面前誰人都死不足惜。
若要蕭澈眼睜睜看着如此忠良被人構陷,他如何坐以待斃。外敵虎視眈眈,大虞尚不能自保,一國之君卻想着除去西北駐將,以加固皇權。
兩萬大軍全軍覆沒,卻只有袁沖一人生還,塘報送京,聖上第一想到的恐怕不是如何安這兩萬忠魂,而是為何袁沖會活下來!
蕭澈想到袁沖十二年在此鎮守,只是引來帝王猜忌。心中寒意勝過這三九天。
蕭澈怒火升騰,灼人的氣息撲在林鐘臉上。林鐘自然感覺到眼前之人的怒意,遂先撤回眼神,隨即起身正欲離開。
蕭澈壓着心中怒火道:“若爾等所為膽敢擾亂軍心,格殺勿論!”
林鐘狠狠握緊抓着鷹勾鐵鏈的手,並未回頭,出門之後便掩於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