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舞裙猶憶柘枝紅

第一百五十六章、 舞裙猶憶柘枝紅

齊擒龍嘴角不自覺浮滿笑意,繼續道:“若擒龍知曉那一次分離險些與蘊兒終生錯過,那擒龍寧願將身體之傷偽裝成病入膏肓,亦不會放她走!”

那日,她一夜未歸,他憂心忡忡。不理會暫時性失明的雙目,跌跌撞撞又漫無目的找尋,卻毫無線索。而後,父王身邊的護衛軍尋來。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他攥緊殘留她余香的素帕,啟程回方丈。

不久后,他恢復光明,瀛洲亦傳來新君登基的消息。按例,他可不必親自前往,可心頭突突猛跳如擂鼓,一種突如其來的預感讓他當即拍板下了決定。

浩浩湯湯的護衛軍行至驪山之時,他當即下令勒馬整休,仿若追憶般獨自一人尋跡走向二人朝夕相處之地。

還未靠近,一道纖細的人影頓時晃入他的視線。眸色匆匆,似乎在找尋什麼。

他的心猛然一個咯噔,如疾風般上前攔住她的去路,掏出那方秀有‘雲’字的鵝黃素帕。女子先是一愣,轉而看向素帕,旋即露出一個失而復得的微笑。

後來他才知曉,那位險些成為他王后的鄭朝露,不過是某些心懷叵測之人蓄意的安排!

“蘊兒,你對外宣稱雲遊四海的那一年,”齊羲和偏眸看向梁榭蘊,不咸不淡出聲,“去了何處?”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

梁榭蘊默然垂眸,深吸了好幾口氣,選擇坦白從寬:“......方丈。”

“跪下!”

剎那間,整座長生殿陷入冷寒如霜的冰點,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身為一國太后,教女無方,哀家愧對瀛洲王朝的列祖列宗!”

屈膝跪地的梁榭蘊,雙眸噙滿淚珠,顫抖的嗓音如風中飄蕩的浮萍:“母后......”

冰涼如玉的素手被溫厚大掌所握,她抬起淚眼婆娑的眸子,堅毅如磐石的輪廓不疾不徐暈開她的淚痕:“姑姑,蘊兒前往方丈,女扮男裝考上狀元,勵精圖治,為我方丈之發展付出可圈可點的貢獻。且我二人,並無任何僭越之舉!”

並無僭越之舉?

她可不信!

“方丈國君,若你是為哀家賀壽而來,哀家自是歡迎之至。可若你別有所圖,那就別怪哀家不守三國盟約,對你以武力驅趕之!”

梁榭晗見勢不妙,忙不迭拂袍跪地:“母后,此事不宜大動肝火,請您息怒。”

其餘人紛紛跪伏於地,齊聲勸慰:“臣等請太后息怒!”

不知何時,暮色已然四合,一輪明月高掛。

忽地,夜幕‘嗖’然幾聲,清冷的天際頓時綻放出絢爛奪目的花炮。

心頭的某根弦似被撥動,俯首跪地的梁彎彎不自覺起身步向門檻,旋即小跑回至鸞鳳玉座,攥緊齊羲和的手掌:“王祖母,請隨彎彎來,母親贈與您的壽禮,已就位!”

殿外,清冷肅穆的紋白石長道燈火通明,位列兩側的鐘鳴擊鼓聲雄浩磅礴,長幡綢布聞聲起舞。清風拂掠的長道正中,凝白如脂的玉蓮樽台,瓣瓣蓮片晶瑩剔透,在燭火與星河的映襯之下,髣髴賦予了它鮮活靈動的生命。

玉台上方,一綿軟飄逸如天邊雲朵般的舞裙綢衣袂袂,翩翩起舞的彩燕頭飾,隨同玄衣男子縹緲如煙的玉笛悠揚之音,婀娜輕盈的身姿徐徐舞動,加之面紗覆容,宛若誤入凡間的仙子,攝人心魂。

“舞裙猶憶柘枝紅!”

受邀參加此次壽誕的苗愈,一瞬不瞬盯着丹墀下方裊娜曼妙的女子,眸色深深。

趙卓撓了撓後腦勺,不恥下問:“何謂柘枝?”

“柘枝,即為柘枝舞,多年前由西域傳入,為女子獨舞,”持劍而立的李久長不疾不徐解釋,“其舞蹈動作明快又矯健明麗,足下若生蓮,體輕若無骨。”

“可此蓮舞不論動作、技藝、編製,甚至於意境,皆遠在柘枝舞之上。”

蘇幕遮撫摸隆起的腹部,不禁喟然長嘆。她雖自恃天賦俱佳,卻始終無法編排出如此完美無瑕的舞蹈,更無法將如此精彩絕倫之舞表演得淋漓盡致!

有些人,註定成為天之驕子!

可這天之驕子,亦需承受他人所難以忍受之痛!

肩胛落下一方大掌,她側身斜靠在梁榭晗懷中,紅唇彎起一抹弧度。

“此舞猶欠東風......此舞猶欠東風......”梁榭蘊喃喃自語,淚水模糊了眸眶,“而今我終於明白,三嫂口中的《金蓮舞》,獨缺這尊玉潔如雪的蓮台......”

亦是缺一不可的存在!

一粗糲指腹溫柔拭去她眼角的淚珠,她抬眸,兩人四目相對,群星璀璨的天際再次綻放一簇又一簇的火樹銀花。

此夜之良辰,一曲轟動三國的傾世之舞,一個絕美芳華的傳奇女子,一持笛玉立的俊美男子,一眾大飽眼福的肱骨君臣,註定成為漫漫國史長河之中永恆的存在。

齊羲和半掩着胸口,翕合的睫羽下,淚水無聲淌滿雙頰。這時,垂落的左手如被柔軟的羽毛輕刮,靈敏的觸覺讓她頭腦當即浮出傳遞而上的一個字---破!

她驀然垂眸,璀璨銀河落入笑靨如花的梁彎彎眼底,更映照在她嘩嘩掉落的眸眶之中。

幽渺天際廣褒無垠,細軟的雲層上下翻卷。恍惚中,徐徐浮現梁帝俊堅毅俊美的輪廓。聲線一如往昔般低沉溫潤:“軟軟,代替我......活下去!”

生,難能可貴;死,觸手可及。

魏然雖死,可她亦是害死帝夋之人,如何能苟活於世?

破,又如何破?

“大家快看----”

五彩繽紛的花炮轉瞬即逝,余留的字體反而久久不散。

“浮生三千,吾愛有三:一為日。二為月,三為卿。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

清脆如銀鈴般的嬌嗓隨同梁彎彎稚嫩的聲線一字一句,宛若一把茶捏,將濕漉漉的心臟翻轉過來,對着向陽處細細晾曬,汲走多餘的水分。

齊羲和雙手掩面,身體抖動如篩糠。

不止她,這一夜,淚水浸濕了整座瀛洲王宮!

月色幽幽,星河皎潔。

一團紅如烈焰的篝火照亮四隅,亦將半張銀色面具映得通紅。他的身後,俯落而下的鯤鵬撲陵翅翼后收攏,白衣袂袂中,火團如遭狂風侵襲般星子四濺。

“尊主。”

“嚴姝夢走後,蓬萊而今是何面貌?”

鯤鵬俯首,將所了解到的情況巨細靡遺交代:“假君王親政,雖尚未熟練,卻胸懷大志,韜略兼具。那位曾服侍過秀......瀟王妃的女子已誕下一子,母憑子貴,即將被冊封為後。”

魏剡闔眸,呼出一口平緩的氣息。

這幾日,他反覆做着一個夢。夢裏,滂沱大雨籠罩整片黢黑的大地,雨霧迷濛之下的竺山之腹,血色染滿白衣的男子絕望而悲慟的扒拉不知何時已軟成泥水的土壤。

不知挖了多久,雙手早已無知無覺,血痕遍佈,渾濁難斷。這時,一微弱的光線從地縫中盈盈閃爍。他神色怔怔,下意識伸出血色瀰漫的雙掌,即將觸到那抹光亮時,一如摧枯拉朽般的撕裂之痛席捲全身。

是凝魂燈!

梵音遭九天玄雷陡劈,原本沉睡的他驟然被驚醒。以自損之力強勢佔據這副身體,於竺山挖出了遠昇又一鎮魂器。並利用殘餘之魔力,對其下了咒---魔族中人,再不能觸碰此物!

從夢中驚醒的魏剡,捂着頭疼欲裂的腦袋翻倒在地。守護一旁的鯤鵬見狀,忙以術法控制他的魔識,減輕半縷魂魄在難以控制身軀后留下的後遺症。

那場死傷慘烈的仙魔大戰,天帝等人以假死逃過一劫。

而後司命找到他,妄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來說服他,皆被他拒絕。緊接着,司命耗損大半仙力,

二人皆未留意到,一渺若似無的黑翳從他的銀色面具中隱隱浮出,飄蕩於空,形成一個邪魅詭譎的笑容,而後毫不猶豫離開!

緊接着,司命耗費僅剩不多的仙力,以玄靈鏡向他展示‘若旻嬜不除,後患無窮’之場景,其中一句,徹底震顫了他的心。

司命說:“於你有恩是蓬萊君主魏剡,於你有仇是魔族之尊旻嬜。”

他當即蹙眉不悅:“為何?”

司命未答,玄靈鏡再次浮動影像,一幀幀的畫面猛地躥進他的雙眸。入目滿是殺戮的血腥之氣,風雨冷斜,凄凄惶惶。一雙沾滿了血漬的白靴髣髴大地之主般倨傲踏過喪生於其手下的鯤鵬。

忽地,一輕若無聲的嗚咽嘶嘯隨同風雨一併進入他的耳廓。

還有漏網之魚?

旻嬜勾起一抹邪詭之笑,居高臨下睥睨那氣若遊絲的小鯤鵬,正欲一舉誅殺,臨了又改了主意。

以魔邪之力封住他的成長之脈,再留作坐騎,他日或許有用!

鯤鵬髣髴遭到了晴天霹靂般,猛然跌落於地。確實有用!當年的仙魔大戰,他以身相護,救了他一命,自己反而淪落凡間,遭受輪迴轉世之苦……

他擦乾淚水,毫不猶豫答應司命之計,滅族之仇不共戴天,他定要為慘死在旻嬜手中的族人報仇雪恨!

至於另一半縷魂魄的魏剡曾不止一次救過他,更以己度人教授他為人處世之道,還有端莊柔美的秀秀姐……而今,他終於不用避諱掙扎了。

一睡一醒的二人皆未留意到,一渺若似無的黑翳從他的銀色面具中隱隱浮出,飄蕩於空,形成一個邪魅詭譎的笑容,而後如幽靈般飄走。

“長公主,他們走了!”

菡萏偷偷摸摸移至牆角,小心翼翼揭開腐臭餿腥的籮筐。

清冷的月光灑落,渾身佈滿嗜血紅蟻的嚴姝夢如被人隨意丟棄的骨頭般,任由他物啃食。

一記冷風掃過,菡萏如被成千上萬的冰凌擊中般,瑟瑟縮縮,渾身膽寒:“奴、奴婢該死……奴婢這就為您驅趕這群卑賤微渺之螻蟻!”

驅趕?

嚴姝夢冷嗤一笑,縱使將他們一併驅走又如何?那殘留於身體的啃食之痛,已如烙鐵般深深刻在她的心口,揮之不散。

她之所以淪落到今日這番田地,全都拜季梵音所賜。滔天怒火席捲全身,她咬牙切齒,喉頭嗤嗤作響:“此仇不報,我嚴姝夢必魂飛魄散而亡!”

“若報仇之心堅如磐石,何須再藉以發誓之舉?”

一憑空之聲回蕩於幽黯濕冷的偏僻小巷,草木皆兵的菡萏渾身抖如篩糠,唯嚴姝夢鎮定自若掃了眼四周,厲聲質問:“你是誰?”

“此問與我們的合作,無關緊要!”

“什麼合作?”

“報仇!”

神情冷漠的嚴姝夢垂眸沉思,幽淡微渺的銀光將她的輪廓一一投射於身後的糜臭殘壁之上,黑影陰暗而猙獰。

“至今都未敢現身,本公主憑什麼相信你?”

“你會相信的,因為,你已走投無路!”

冷月清寒,浮雲半卷。

面沉魚不疾不徐摩挲端置於圓桌的木匣,跳躍的灼青燈芯落入浮滿殤慟的眼帘,始終無法匯聚成一個焦點。

叩叩叩——

“睡了嗎?”

門外熟悉又低沉的聲線似在小心翼翼探尋着。

她不自覺一怔,散落於九霄雲外的思緒剎那間回攏,偷偷抹掉眼角的淚珠。步履輕移至門口,她半掩着胸口,按捺下怦怦跳動的心扉,深吸一口氣,開門,故作自然打了個呵欠:“夜已深,你怎地還未休息?”

她如此泰然自若,反而更襯他的局促不安。

江城子甚不好意思撓撓頭,坦言相告:“我……睡不着……”

“為何?”

此言一出,她頓時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白皙嬌嫩的耳後如暈染了燭光般緋紅了一片。

還能因為何事?

自然是幾日前的求娶一事。

他不遠千里趕往淄州,已讓她驚奇不已。而後又死皮賴臉貼上來,沒羞沒臊對外宣稱二人已定親。大哥不知如何被他說服,輕而易舉將自己的妹妹‘賣了’!

雙手微微滲出汗珠,某人而今算是求婚成功,今夜所來,他該不會是要……同她商量嫁娶事宜的吧……

忽地,已被田啟練就一靈敏嗅覺的江城子動了動鼻尖,循味入室,篆煙殘燭中,那籠罩在光影之下的黑匣盒如同一塊沉重的大石,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這猶帶初芽的縹緲之香,他至死都不會忘記!攥緊匣盒的大掌青筋暴起,霧蒙蒙的雙目染滿憎恨。

“這東西,從何而來?”

察覺出他神色異樣的苗沉魚按捺下浮動的心緒,攤開素手心平氣和道:“江城子,把它還給我。”

“我再問一次,這東西,從何而來?”

“我再說一次,把它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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