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一日手足,一生坦誠

第一百五十四章、一日手足,一生坦誠

“本王命硬!”

梁榭瀟惜字如金,深邃如海的瞳仁凝神遠眺,一縷斜光越過密密麻麻的雲層,傾灑而下,光線恰好打落俊拔頎長的身軀,玄衣袂袂。

“嚴姝夢一事,寡人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單憑她一己之力,如何能攪得動三國內戰?其背後,定有人替她籌謀划策。菩提寺事後,她見事迹敗露,已潛逃在外,不知所蹤。

“屆時,本王欲生啖其肉,削骨剝皮,蓬萊王會如何?”

“悉聽尊便。”

“如此!甚好!”

骨節分明的大掌攥緊韁繩,撥馬迴旋,月湖嘶鳴了聲,身後傳來他狀似不經意的發問:“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雖說這場看似硝煙瀰漫的王位爭奪戰僅是一場混淆視聽之戲,可一山終究不能容二虎。加之他雖佔據瀛洲瀟王爺之軀,始終非屬瀛洲國之人。

梁榭瀟斂眸,未置一詞。濃密的眉峰英挺,鷹勾般的鼻尖完美鮮明得如同耗時數萬年才雕刻而得的藝術品。

“真決定好了?”

“請王上成全!”

梁榭晗幾不可聞嘆了口氣,將聲線堅毅的梁榭瀟攙扶而起,心口感慨萬千。

五年前,瀟王爺因喪妻之痛而一蹶不振的消息遍佈三國。鄰國蓬萊蠢蠢欲動,接連砍殺來往商旅軍隊,絲毫不顧及往日相助之情。方丈又接連頻發瘟疫禍事,自顧不暇。

緊接着,瀛洲各城不知何故,接連出現地方布衣離奇死亡,死者屍體上還殘留一個鮮紅的血掌印。驀然間,整個瀛洲的臣民人心惶惶。更有甚者,傳出是瀟王爺傷心過度,被鬼怪附體后犯下此等禍事。

最終,是一位見義勇為的俠士擒住了那殘害多條人命的罪魁禍首。

“那位蒙面俠士,便是你吧?”

梁榭瀟未答,長身持立,巋然未動。垂落的眼帘似陷入了深思。當時他沿着那名兇手的線索,一路尋跡到王宮。

緊接着,二人設局,聯手將魏然這顆盤踞多年的大樹連根拔起。這人,看似敦厚秉誠,實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雖登基時日未滿一年,卻了解到瀛洲這些年來遭受到的風風雨雨,皆因他的泄密而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那些布衣,明面上看似平凡無奇,卻是你探取消息的幫手,如此,便可大門未出,便知天下事……”梁榭晗如一方明鏡般,事無巨細道出梁榭瀟五年來不為人知的付出,“那個以‘魏剡’身份在位的魔尊旻嬜,蓄意挑起事端,企圖讓我們主動發動戰爭。這樣,他便可找尋借口將瀛洲除之而後快!”

神州大地三國之停戰盟約,任何一方違背,皆會遭滅國之災!

“還有一點!”梁榭瀟深眸清湛幽邈,燦若銀河星子,“旻嬜意混淆仙界,卻在暗自集結魔界之人!”

趁仙人不備,攻下天界!

殘陽如血,如火燒雲般紅透半邊天。

“三弟,在二哥心中,你始終是那個能與我把酒言歡又才華橫溢的戰神梁榭瀟,可榮譽披身之時,三言兩語亦能把人噎死……”

梁榭晗無可奈何一笑,端起玉金托盤中的瓷杯輕遞給他,清白御酒隨同移動的動作,波紋細細晃蕩而開。

泰然處之的梁榭瀟毫不猶豫接過,喉頭滾動數下,如玉般瓷白的凝杯已空。

“不怕二哥在酒中下毒?”

梁榭瀟掀起幽深墨眸,一瞬不瞬對上他忍俊不禁的視線,聲線磁厚低沉,不答反問:“二哥何時抽空自學插花工藝?”

“此玩笑可開不得!”

莫說他身為一國之君,政務繁忙,根本無瑕他顧。就算時間得閑,他亦不會將其浪費在不喜之物上。

“臣弟亦然!”梁榭瀟垂首躬身,將上面那句話原封不動還給梁榭晗。

此玩笑可開不得!你既無法強迫自己鍾愛對插花工藝,又怎會違背道德下毒殘害手足?一日手足,一生坦誠!

瞭然於胸的梁榭晗要笑不笑扶額,掄起拳頭重重砸向他,情緒如翻滾的潮湧般一片跌宕:“你啊你……”

喉頭突如其來的哽咽,如被大片的蒺藜所填塞,呼出的氣息滯了又滯。

“你若重登王位,定能繼續造福瀛洲萬民……可到最後,這重擔偏落我頭上……”梁榭晗搖搖頭,負手而立,感慨道,“你還真將‘視妻如命’四個大字貫徹始終,從未變過!”

為了保護妻子,他寧願終身隱居山林,不問世事,平安順遂過完此生!

梁榭瀟默然未語,空氣一度靜默。

髣髴在唱獨角戲的瀛洲國君哭笑不得,曾經的他多方調侃,蘇幕遮的出現,讓他深諳其情,選擇成全。但是……他忍不住耍起瀛洲風流二王爺的桀驁性子,故意為難他:“分別在即,三弟的安撫之言亦無?”

墨眸雲淡風輕掃了他一眼,烏黑長睫翕合了下,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惜字如金:“能者多勞。”

梁榭晗:“……”

“罷了罷了,臨行前,別忘了與母后話別。”

“臣弟告退。”

玄袍不疾不徐退出長生殿,窗欞斜射一道灼光,烏六合靴恰好停頓,髣髴鍍了層金光的俊逸男子如神祇,暈染在光澤中的輪廓偏側:“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朗月皓空,萬籟俱寂之夜,檐瓦高聳的瀟王府卻燈火通明,嚷嚷擾擾聲不絕於耳。

梁榭瀟乾脆利落勒住韁繩,陳管家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滿頭大汗,掩着胸口氣喘吁吁道:“王、王爺……王妃她……”

他心上一凜,靴履猛踏鞍韉,縱馬一躍,徒余空中殘留的虛影。

“彎彎!”

廊檐垂燈忽明忽暗,寬厚大掌一把撳住慌不擇路的梁彎彎,熟悉低沉的聲線髣髴攥住她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瑩潤眸子水霧迷濛,清容淚落如珠散。

“父親……“她垂眸緊咬下唇,強忍胸口悲慟揪疼之心,曲膝跪地,聲音嘶啞哽咽,“彎彎愧對您的囑託……母親她……不見了……”

剎那間,樹影婆娑,冷風颯颯。

適才,她旋身更換梵音閣內的潔白明蘭,只片刻功夫,再回眸時,本該靜躺於卧榻之中的母親,竟消失不見了!

瀟王府內上上下下已尋了個遍,卻找不到母親半點蹤跡……

梁榭瀟墨眸深邃,緊實長臂旋即一把摟住嬌小的身軀,略帶薄繭的指腹溫柔替她拭去眼帘下方的晶瑩淚珠。

“父親……您說母親會不會是……”

低垂的杏仁如浸過溪水般,濕漉漉一片,雙手不安交纏。

……遭人綁架?!

“切勿胡思亂想。”

沉音篤定,髣髴烈風擊築。

他揉了揉女兒輕綰而起的髮髻,幾不可聞嘆了口氣,這模樣,與妻子委屈吧啦的神情如出一轍。

他想,他已知曉妻子去了何處。

月已上中天,如魅之夜,呼嘯而過的夜風捲起一地塵埃,瓦礫宮牆陰寒清冷。

這時,一綿軟輕袍隨同細瘦的手掌披上羸弱的雙肩,旋即畢恭畢敬垂立一旁:“娘娘,您大病初癒,太醫囑咐,忌寒邪侵體。”

容顏素白的齊羲和凝眸遠眺,神色怔忪間,似漫不經心問她:“容彩,你恨我嗎?”

為了引魏然上鉤,她不得已演了一出‘助紂為虐’的戲碼,將所有莫須有的罪名加諸於隨伺自己多年的心腹容彩。否定一個對自己忠心耿耿之人,無異於要了她的命!

而自己不僅否定了容彩,更親手賜‘死’了她!

容彩愣了片刻,旋即笑了笑:“奴婢卑賤之命,若非有娘娘......”

“拋除這一切因素,”夜風撩動齊羲和披散兩側的稠密長發,一雙歷經年歲的丹鳳眼上下翕合,“我想聽聽你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她如此問,自有緣由。

今夜處以凌遲處死之極刑的魏然,本是一名不見經傳的宦官,自小便被安排到梁帝俊身旁伺候,多年來給人的形象便是勤勤懇懇,與人為善。未曾想,他竟然......愛慕於她!

而今細細按圖索驥,亦有跡可循。

當年,她生下蘊兒后,身體一直未能復原,心緒鬱結於胸。而梁帝俊為了一心一意照顧她,接連數月未曾上朝,公文堆積如山。她心有愧疚,千哄百勸,終將他說服。

他走後,強撐而起的笑容瞬間塌下,恰逢方丈傳來書信。宣紙初攤,遒勁有力的熟悉字跡撲面而來。字裏行間,皆是兄長對妹姝的關懷。她當即落筆回信,寥寥數筆,平淡如水,言簡意賅。

也正是這一天,她與梁帝俊間的關係跌落至歷史冰點----他收起縱容寵溺,她斂回任性放肆。

二人看似相敬如賓,實則相敬如冰!

豆粒大小般的燈影彈跳綽綽,素手輕攤,泛黃陳舊的麻黃信紙鋪攤,娟秀小巧的字跡躍入眼帘----

吾兄安好?羲和業已康。

甚王顧惜,三子皆順遂。

念往來之,彼互通有無。

儂身主系,治國平天下。

“那日,他持此家書,沉眉肅目,渾身冷寒如冰窖。我再三詢問,他始終未置一詞,手掌停落書信上方,終是拂袖而去......”

齊羲和學着他當年摩挲的動作,眼底髣髴含了滔天巨浪,蠕動的雙唇如染了層白霜,瑩潤眸子順着每一行的首字,逡巡下滑,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淌滿雙頰。

容彩側身探尋,眸底將平淡的家書映入眼底,視線圈住頂頭湊巧成句的四個大字之意,胸口猛地一咯噔,如被鈍刀割肉般難受極了。她忙不迭上前,喉頭髣髴落滿了灰塵,啞着聲喚她:“娘娘......”

“若我能早日發覺家書不妥之處......若我能早日看出他心底的落寞......若我能識破魏然無巧不成書的詭計.......”

帝夋上朝,他恰巧送來齊天磊的家書!

寥寥回信,他恰巧混在呈遞的奏摺上!

無言質問,他恰巧算準二人脾氣秉性!

可魏然並未料到,帝夋對她的包容與愛,深不見底。而她對帝夋的感情,耐得起歲月的炙烤。為了逼死帝夋,他牽橋搭線了她與雲逸,並在她體內種下五衍蠱毒。帝俊薨然離世后,魏然得償所願來到她身邊。偏偏她的心如止水,讓他煩躁不安。終於,他聯繫上了嚴姝夢,二人做起了魔鬼交易!

“你聽......”

靜默的空氣悄無聲息流動,齊羲和冷不丁發笑,雙手撐在窗欞處,渾身發顫,髣髴魔怔了般。

彼時的天牢,血肉模糊的魏然被塞了團布帛,發出嗚嗚的凄厲悲楚之聲。黢黑的鐵盆處,盛滿一塊又一塊腥臭之皮......

“娘娘,娘娘您聽奴婢說,”容彩猛地控制住前仰後合長笑的齊羲和,瞳孔緊縮道,“您還記得嫁入瀛洲第一年,您欲與先王和離時,同奴婢說了什麼嗎?”

說了什麼?

披肩輕若無聲落地,齊羲和拂開她的桎梏,步履踉踉蹌蹌,氣若遊絲:“然後呢?”

容彩屈膝跪於她的身後,神色坦誠:“您說:奴婢若不棄,您斷不言離,奴婢得此重視,亦從未恨過您。而今先王之仇得報,您更應聽從先王所囑,好好活下去啊......”

活?

齊羲和漠然抿唇,一瞬不瞬盯着前方某個虛無之點,不疾不徐抹掉素白面頰上的斑斑淚痕,聲線平淡如水:“壽宴準備得如何?”

誤以為她已將自己之言聽進心坎的容彩破涕為笑,胡亂抹了把臉,事無巨細交代。

下玄之月,漆黑的夜色愈加深濃.......

“站住,可曾見過此人?”

“未曾。”

手持佩刀的衙役,如鷹般銳利的雙目一瞬不瞬盯着白衣清雋的魏剡,過了許久,才如大赦般揮了揮手:“你走吧。”

魏剡單手牽着韁繩,銀色面具冰涼,一舉一動卻格外溫潤。垂落的長睫朝他微微頷首,旋即不疾不徐離開。

直至白影化成一個黑點,數名衙役這才從轉角走出。

“老大,此人有何特別之處?”

被喚老大的杜展抵了抵后槽牙,目視前方。多年的捕快經驗告訴他,此人身上藏有令人不容小覷的黑翳之力,且有可能會對堪堪恢復元氣的蜀地帶來不可估量的影響!

“勞煩,兩個包子。”

“好嘞。”

魏剡正欲伸向垂掛的荷包,修長的五指驟然一麻,遍佈手背的純白細羽若影若現。他心上一凜,忙以長袖遮蓋,琥珀瞳仁凌亂渙散。他捂住重如千斤的腦袋,視線朦朧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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