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告別
“不，你先聽我說。你知道的吧，我很少能在哪個地方安定下來，有很多因素局限着我。我是中國人，卻沒有能在中國長期居住的權利，我在美國還有家人，還有工作，我遲早都要回到自己的環境裏。而且因為我的病，我很害怕那種讓人走進我心裏之後又要去告別的痛苦，別人也許會習慣，但是我不行。所以，我必須要努力把我自己的生活變得乏味一點，這一點我一直做的很好，現在可能是因為來到一個新環境裏我太興奮了，玩得有些忘乎所以，所以總是給別人和自己都添了很多原本沒必要的麻煩。我為之前給你們帶來的麻煩道歉，現在我要走了，我希望我在雲南的一切好的壞的際遇，都留在這裏。”
唐瀛看着她，他明白她其實什麼都明白。她明白他喜歡她，她也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和她說些什麼，她也明白如果他們能在一起會獲得多大的愉悅她還是要選擇拒絕。
這一切是因為她絕情嗎？不，唐瀛不信。她可是能夠為了一個只是幼時照看自己的保姆跋涉萬里獨自回國緬懷的人，天下沒有誰能比她更懂知恩圖報。他突然想起，她在墓前說盡一切喪志悲傷的話，卻能夠逼着自己一滴眼淚不掉。她不是絕情，她只是對自己絕情。這恰恰說明了，她痛苦不是因為自己不努力，而是因為自己太努力了。
“所以呢？因為害怕蜜蜂蟄到自己，所以選擇乾脆一輩子不吃蜂蜜？”
文言蹊苦笑，“為什麼你不直接理解成我不喜歡吃蜂蜜呢？我的人生就是苦味的，我已經習慣了，我不需要偶爾冒出來的那一點甜蜜，它會讓我覺得人生太刻薄。”
文言蹊端起茶杯來，緩緩喝口茶，飯店自製的苦蕎茶，一口沁人心脾。“唐瀛，我們就到這裏吧。這樣挺好的。”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
唐瀛笑笑，沒有再說什麼。唐瀛也不是會胡攪蠻纏死纏爛打的男人，他三十年的男人生活里，膽怯有過，後悔有過，悲傷有過，不甘有過，但是從來沒有過不洒脫。
他人生第一次對一個陌生異性產生說不明的探知欲，很久很久才分析出這是動心的感覺；他人生第一次動心，又隔了很久很久才覺得自己應該做出點什麼努力。
以至於，在這些很久很久里，他已經錯過了能夠一訴衷腸的契機。愛是想觸碰，他還沒來得及伸出手，彼端的人已經說了到此為止。
那行吧，就如她所願，到此為此。
接下來的飯，兩人都食不知味。吃完后，唐瀛忍着心裏的悶痛說，“走吧，我送你去機場。”一路上，唐瀛悶聲不語，車裏的氣氛簡直要讓人窒息，文言蹊這個時候才在心裏察覺到，原來這個男人嚴肅起來是這個樣子，天生自帶壓迫感。可是之前的他從來沒有讓自己感覺到壓力，說到底他對自己還是更大方的。
“案子有進展了嗎？”文言蹊真的快要忍受不了這種窒息感了。
“有，我們兄弟已經開始佈控抓人了。”
“你，你和我說的，他們可能會拐賣人口，是真的嗎？”
“是。”
文言蹊聽了這句話，轉過頭看向窗外，很久不語。唐瀛一直等着她說下一句話，卻突然沒了聲息。“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我只是在想，那些曾經被他們拐賣的人，他們會去到哪裏，他們會怎麼辦。”
唐瀛想了很久，“言蹊，這世間的無奈太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要去背負。”
文言蹊說，“被拐賣的大人，他們起碼有反抗的機會，有悲痛的權利，但是那些小孩子又該怎麼辦呢？他們可能都不能察覺到，自己今天跟着這個叔叔走了，就再也不能回到從前的家了。小孩子的憤怒和痛苦永遠都可以被很輕易的掩蓋，這不公平。”
文言蹊想到自己，她十二年前，何曾不是在經歷着一次變相拐賣。她被不由分說的帶到大洋彼岸的另一端，從來沒有誰問過她一句願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
“所以，我們存在啊。”文言蹊一愣，回頭，她沒料到他會這樣說。
“就是因為這個世界不公平，就是因為這個世界有弱勢的陰影，所以我和我身後的千千萬萬同事，還在戰鬥啊。不然你以為，是什麼動力支撐着我們日夜顛倒的查監控，是什麼原因支配着我們往最危險的地方去，不管是什麼，絕對不是那幾文工資和虛名。”
文言蹊在這一刻，對自己身邊緩緩開車的男人肅然起敬。不是以一個公民對待一個警察的名義，而是以一個女人看待一個男人的名義。
“所以，請你一定要親手救出那些被拐賣的孩子，好不好？”
“好。”我應你的諾，絕無毀故。
唐瀛的車已經停到了機場門口，文言蹊卻始終沒有鼓起先說再見的勇氣。“你行李多不多，我送你進去吧。”
“額，就是一個小箱子啊。你車裏後備箱那個。”說完這句話，整個氣氛又陷入了一個特別尷尬的氛圍里。唐瀛在心裏暗罵自己，自己真是是個豬頭，找個借口都找得那麼爛，那個箱子還是自己幫忙提進後備箱的。
“哦哦，對了，我有一個小禮物要送你。”文言蹊打開後備箱拿出行李箱，“這是我在酒店裏閑着無聊隨便畫的。給你，希望你不要嫌棄。”
是一張他自己的側面的素描，筆筆生輝。
“你在查監控的時候我無意看見的，你的眼睛裏，有很亮的光。”
“喲，我都沒發現自己這麼帥呢。”文言蹊笑笑，“唐瀛，我現在只能祝你今後工作順利萬事順意了，還要祝你以後眼睛裏的光，永遠都不要熄滅。我這一程旅途，能夠認識你我很榮幸。”
“再見。”文言蹊轉身，離自己越來越遠，她一步都沒有回頭。
唐瀛此刻瘋狂的想買醉，但是明天還有不容出現絲毫差錯的工作，他不能放縱自己去放縱。他在回家的路上，雲南那麼溫柔的晚風卻在自己的心上吹出一個大窟窿。
唐瀛人生不算容易，他卻從來沒有對自己說過放棄。他六歲的時候本來要和母親永別，他不放棄，他寧願放棄每天優渥安逸的生活也要選擇自己的母親；他十八歲的時候原本可以堂堂正正走進中國最高等的學府他卻想要投身軍營，他不放棄，他咬牙進入地獄一步一步錘鍊自己最後自己變成能夠主宰地獄的撒旦；他把自己所有的熱忱獻給軍人二字，滿身傷痛必須退役之後，他也不放棄，他頂住父親的施壓沒有回家而接着選擇了繼續來做一個警察。他清楚的明白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他不再是過去那個能夠呼風喚雨的特種大隊隊長，他現在只是保家衛國的一顆小小螺絲釘，他也不放棄。他面對在自己眼前捲起的狂風巨浪，從來不曾有過一絲退縮，但是現在只是面臨著一個小小女人的溫柔之詞，他卻不能再向自己心裏的渴望多邁出一步。
放棄吧，唐瀛。放棄吧，唐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