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入夢

第044章 入夢

這夜裏,七妄做了個夢,或者說,是有人讓他入夢。

自己年少時因好奇曾問過師父為何不為他剃髮,然而師父只是輕笑着撫了撫他散着的長發:“不入紅塵,何以忘塵,七妄,你還未曾經歷過七妄”。

七妄記憶里的師父永遠慈悲含笑,那時的他不懂師父口中的七妄,也不理解為何師父語含嘆息。

夢裏,是那一方偏院。

木門、水缸、一株枯樹。

七妄睡着,額角滲着薄汗,嘴裏呢喃着“師父。”

身側的了空早已被驚醒,見七妄皺眉不適,連忙用棉巾為七妄拭去汗水,一遍一遍,細緻耐心。

輕聲呼喚幾次后見七妄仍是不醒。

了空探上七妄的手腕,“是入了夢。”

七妄看向七妄貼身而放的包裹,那封信里有優曇法師的一縷神識,他的眼神黯了黯,便不再喚醒七妄,只是安靜的照料,不時為他輕拭冒汗的額角。

而七妄此刻身處夢境之中,看着身側熟悉的環境。

步伐輕移,順着開着的窗戶向里探。

師父此刻正執着筆,在紙上細細的勾畫,一筆一劃,極為細緻。

七妄再細探,卻是師父一下子抬眸望了過來,明明是溫潤的面容,視線卻是銳利地一下子直直射來,目光凌厲帶着鋒芒,讓七妄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腳下不曾帶起一絲塵埃,地面乾淨無塵。

“七妄。”見是七妄,優曇的視線一下子柔和了許多。

“師父。”七妄呢喃,他不曾見過這般鋒芒的師父。

“進來吧。”優曇放下筆,眼角溫潤。

“師父。我”七妄下意識地抬步進去,窗檯如無物般,整個人穿透而過,七妄恍然明白自己身處夢中。

而讓自己入夢的人,正是師父。

七妄乖巧地站在桌案前,低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坐吧。”一陣柔和的力氣讓七妄坐在了椅子上。

優曇不再說話,復又提起筆勾勒,他的舉動沒有避開七妄,從七妄的方向恰巧能看見紙張,是那株枯樹。

墨色的枯樹落在紙上,余有大片的留白,只在右上角簡單題了兩字“因果”,引人無限遐思,

七妄安靜的等,直到優曇放下筆。

“你長大了許多。”優曇打量着七妄,緩緩而笑,眉宇和煦安詳,年輕的面容與七妄往常見着的師父並無不同。

而距離上次切身聽見師父的聲音,已時隔三月。

“師父。”眼前泛起薄霧,師父的面容有些許模糊,七妄眨去霧氣,貪婪地看着優曇。

“你已經拿到信了,那麼為師已經圓寂了。”

這是師父生前留下的一縷魂識,顯然,師父早已知道自己的歸宿。

七妄點頭,抿唇,眼中再次霧氣瀰漫,師父這樣溫柔,七妄心下愈發委屈了。

優曇抬手輕輕揉了揉七妄的發,聲音帶着笑意,溫柔打趣,“你也遊歷了一番,怎麼還像個孩子。”

頭上的手動作輕柔,傳入耳中的聲音親切。七妄任由優曇的動作,儒慕而親昵。

“為師曾算過自己的命數,心愿已了,已無憾事,倒是圓滿。”優曇笑着,眉眼依舊溫暖。

優曇:“為師想聽聽七妄在外的見聞。”

七妄點頭,一一敘述,就像幼時他與師父外出,每每回來后便會同師父述說一樣:“七妄遇見了一位法號子凈的苦行僧,他獨守敗落的寺廟,自給自足,往來並無香客,但寺廟一直乾淨無塵,很是虔誠,許多小動物已生了靈智。他送我警言:用心行路。”

優曇點頭:“為師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優曇談及子凈法師很是平靜。

七妄問:“那贖罪?”雖然我佛慈悲,但師父並不推崇殺戮深重殘暴之人皈依我佛,與其成佛,不如形事贖罪,生者沒有資格替已死之人原諒。於這方面,一向溫和的師父尤為苛刻,別樹一幟。

“他的罪孽來自戰爭。”優曇輕聲道,“他是燕國的將士。”

七妄恍然。

子凈法師雖然年長,但步伐堅定,脊樑挺拔,原來曾是軍人。國內安定久無戰役,而往前追溯數十年,則是燕國覆滅的那場。將士為守護國家走上戰場,各自敵對,立場不同,然而同樣殺戮深重。

七妄唏噓后,又道:“槐城槐花常開不敗,七妄與了空二人前往遇見一位女施主。”

優曇含笑:“七妄想渡她?”

七妄先是點頭,復又搖頭:“有些人是不能渡化的。他們不願。”

優曇點頭:“渡可渡之人,莫強求。”

“在楊府七妄見着了未完善的噬靈陣,楊夫人以生命為祭為楊老爺和楊安續命。”

優曇點頭:“七妄如何看?”

七妄:“感其情深,理解卻不認同。”

優曇:“那麼七妄,你如今,可有些明悟?”

七妄有許多事情想問,比如師父圓寂、比如他是否還能再見着師父,可望進那雙黝黑而通透的眸子,七妄默默低頭,抿唇:“七妄愚鈍,心中仍迷惑重重。”

優曇並不逼迫,“無妨,那便多走走看看。”

七妄點頭,神色嚴肅:“七妄受教。”

優曇失笑:“小老頭。”

“師父可曾後悔?”七妄這樣問,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問什麼,問師父後悔入佛,還是問師父可曾後悔與桃夭傾顏前輩相遇?

七妄甚至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麼樣的答案。

“願意聽為師說嗎?。”優曇沒有正面作答,撫了撫畫,看向七妄,眉眼含笑,七妄點了點頭。

“為師與她的故事。”

七妄的腦海里閃過那枚香囊,亦放映着那場絢爛的,讓人驚艷而痴迷的花開。

“夭兒,是我年少最美的記憶。只是,我到底少了勇氣。燕離最愛自由,一心嚮往瀟洒快意人生,不喜拘束;而優曇,則背負命運,有自己的責任與歸宿。”

“燕離二十年,是燕離最大的自由。”優曇的語氣平淡,“而他的遺憾,只是明悟太晚。夭兒是燕離的知己,相惜相守。然相守太短,不知情深,而陰陽相隔,才懂情根深種。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悲。”

“師父。”七妄不知如何安慰。

“我不願你將來也如此。”優曇輕輕嘆了口氣,將方才的畫掛起。“七妄,你在這畫中,看到了什麼?”

七妄順着優曇的手向上看:是字也不是字。他看見的是那樹繁花如火如荼的盛放而後寂滅;是星辰滿天而後泯滅;也看見了幼嫩的苗抽枝發芽;星月斗轉后陽光璀璨。

因果輪迴,事事無常亦有常。

七妄漸漸了悟:“一切自有因果。”

“她待你情深。”優曇見七妄的眼睛漸漸聚焦,轉身邁向門外,“你心裏亦有她。”

“我。”七妄看着優曇溫和而包容的臉,緩緩點頭,“是。”

七妄跟着優曇向外走。

門外的小七妄正端着步伐,一本正經地走來,只是眉眼中藏不住的歡喜,仍可以看出他的稚嫩。而看到師父的那一剎那,步伐明顯輕快了許多。

“可是做了什麼開心的事?”優曇俯身詢問。

“七妄放了魚,它有向我告別。”小七妄描述着,頭頂挽着了個小髻,隨着動作搖晃,粉雕玉琢般可愛。

“妄兒真乖。”優曇拍了拍七妄幼嫩的肩。

聞言,小七妄笑了起來,嘴角的虎牙若隱若現。

七妄安靜地看着,畫面一如記憶里的溫暖。

“緋璃是你的姻緣,七妄,你與她日後會有一劫。本是註定姻緣,奈何人妖殊途。”優曇仍低着頭給小七妄整理衣服,聲音已傳入七妄的耳朵。“此劫你若渡過,或是緣斷成佛,或是夫妻情深,皆在你的選擇。”

“劫數?”

“你二人的劫數。”優曇輕嘆:“選項於你,或左或右,全是生機。”

那於緋璃呢?

七妄低頭喃喃,“師父,緋璃將會如何?”

“生死劫,福禍相依。”

“緋璃她。”

“天機不可泄露。”優曇搖頭,聲音有些疲憊。

“我卜算得知后便在信中注入一縷神識,待你收到,便會引你入夢,告知你。”優曇牽着小七妄,溫柔地聽小七妄天真的言語,從七妄身側經過時,轉身衝著七妄點了點頭。“只是,你要記得,守住本心,你的決定十分關鍵。”

七妄欲再問,對上優曇看透一切的目光,住了口。

“啊彌陀佛,七妄,你該醒了。”

七妄感覺到眼前的場景在漸漸模糊。放在身側的手動了動,急切的開口,“師父,花開了。很美。”

“開了啊,真想看看。”是師父的低喃。“謝謝。”畫面消逝的瞬間,七妄看到師父欣慰的面容,笑容宛若優曇花開,風華無雙。

*

七妄攸得睜開眼,月色中,是一雙手細細為自己擦拭,一雙眼熠熠生輝,燦若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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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三千青絲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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