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誰道柔斷情毅斷命
玲門的手段剛剛折腕罷了,彼閻洞又開始行動了。白匙怎麼也不會忘記白釧倒在自己懷裏那一刻,她失去了什麼。只是白匙這個人從不知道珍惜,又十分明白失去是什麼滋味。
無論是前洞主的辭去,還是夏浦玉的墜崖,或者是白釧的離開。
更叫她明白的,是仇恨。這個女人向來不把自己不願保護的東西放在眼裏。她看重自己的容貌,自己的位子,自己的身邊人。霜滿夜那一掌打碎的絕不僅僅是白釧的五臟六腑,又是白匙的七魂六魄與傲骨。
凡是自己所珍視的,哪怕是一個世間毒瘤,江湖敗類,也不能毀在別人手裏。
白匙看起來嬌柔,冷淡,還有些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這原本不像是個女子應有的心度,那她又是如何變成了一個這樣的人呢?恐怕這世上也只有白釧記得。就因為如此,唯一一個記得自己傷痛,明白自己苦楚的人被害,她又如何不恨?
再來想想這個本打算一手遮天,卻又在梨麟坊一蹶不振的驕傲自尊的女子的柔情。竟也只給了白釧。白釧是她唯一的親人,所有衷心的話啊笑啊淚啊,她都會毫無顧忌的在她面前揮灑。而在夏浦玉面前,她更堅韌,不願被他低看一眼,希望能與他肩比肩的照面。
記得夏浦玉的“死訊”傳到她耳朵里時,她所能夠夠得着的,能夠依靠的人唯獨有白釧。她不能哭,不能後悔,不能恨自己,她必須要把夏浦玉往懸崖下推。
“夏浦玉掉下百里斷崖了,林念沒有拉住。”
白匙從案后緩緩站起身,她看着向她通報的白釧,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鑽進身體,緩慢蛇行上身,直直的扎進了胸口。那是一支血淋淋的冰刺,將她整顆心都給破碎掉。
但這個可憐的人沒有想到珍惜眼前的人,而是被一種悲恨充斥着肉身,靈魂已經隨夏浦玉墜入百里斷崖了。而又當夏浦玉“死而復生”時,她又恨透了自己。可在他面前,她向來都表現得冷淡,沉穩,哪怕一個笑,都要用冰雪裹着送到他眼裏。她不願廢去自己的驕傲,尤其在他面前。
她其實早就恨透自己了,自從認識夏浦玉開始。她原本把這份感情藏的很好,有的時候,甚至自己都找不到。以至於當她站在白釧對面,聽着夏浦玉“死了”的消息時,她竟找不到心中那股無名又狂嘯的悲傷的源頭,她恐怕不會找到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傾慕夏浦玉,而不是崇仰,而不是嫉妒,而不是別的這些那些,她定位錯了自己,把自己的腰彎了下去,誰也無法把她這一根傲骨幫她從她彎腰之處那道深淵裏取出來。
“洞主不想夏浦玉死嗎?”白釧站在亭子外面。
“想啊。”
“可洞主看起來,沒有意料之中的愉快。”白釧走進亭子。
“我哪裏不高興?”
“你哪裏看起來高興?”
白匙轉過身,看向白釧,她的眉頭是擰在一起的,明顯的燒着一支火苗。
“洞主就真的想讓他死?”白釧不管不顧的問白匙。她為什麼要逼問白匙,把她的偽裝撕開,為的還是白匙,還是想叫她正視自己,收收自己的芒刺,放放自己傲慢,她應當坐下來歇歇,或者嘆兩聲氣。
“你可是屬下,別忘了。”白匙抬抬眉毛,朝着比平日看起來要顯些咄咄逼人氣勢的白釧說道。
她到現在都記得白釧的反應。
風隱隱約約刮過她的鬢間,可她不動聲色,甚至眼睛裏沒有掀起一絲漣漪,只動了動嘴唇:“是。”
半嘲辦不嘲的話語仍然能在白匙的夢裏縈繞,她會被這麼柔聲細語的聲音給吵醒。
對於一個自己有愧的那麼一個人出現在自己的夢裏,會把一個人的痛苦提升到心頭,然後在那裏興風作浪。最後,無論多美的一個夢都會變成噩夢。
她還記得,那個白釧平靜的像亭子外的湖水,似乎根本沒有風吹過她的鬢髮,沒有風吹起她眼裏的漣漪,可如今再想,總覺得白釧的眼睛裏充溢着悲傷,是那麼的凄涼。風從那裏吹來,又吹進了白匙的夢裏,吹冷了她的熱枕,吹落了她的淚,凋零了她的夢,破碎了她的傲骨。
真正能破碎她傲骨的,應當是這位能讓白匙視為親人的人,而不是一個從不了解與同行的夏浦玉。
於是,她的淚,她的骨,化成了一個個的白衣子弟,他們蜂擁而至,跨過山,趟過水,為了她的淚,她的骨,往黃泉谷去,往妙春堂去。
她不會承認自己錯什麼了,她只會去彌補,或者是揮霍。
我今後,就幫不了你了。
白釧臨終只顧得上說這麼一句話。聽起來多麼遺憾,有解脫。
可白釧的魂啊又怎麼放心的下,放心的下她的白匙。
門外廊子上傳來一陣十分急需的腳步聲,細雨綿綿滴滴答答的從檐上落到土壤之中,與腳步聲重重疊疊的輝映。
緊接着,夏浦玉的屋門就被敲響了。
則袖站起身,走過去詢問:“什麼人?”
“我是趙岐。”
則袖看了一眼夏浦玉,見夏浦玉點了點頭,就打開了房門。
趙岐也沒顧身上的雨正在往地板上滴,一進門就轉向夏浦玉,着急的道:“先生,我與兩兮在去嘯梅山莊的路上,遇見了彼閻洞的人。”
“兩兮呢?”夏浦玉站起身,走向趙岐。
趙岐喘了口氣,道:“那些人往黃泉谷去了,還綁走了兩兮……”
“什麼?為什麼?”夏浦玉皺起眉頭,問。
“我們痛恨彼閻洞之人,當時客舍沒有席位了,非要我二人讓出來,我們自然不讓,便大打出手,為首一個叫白曳的,把兩兮擄走了。”趙岐痛恨的講。
夏浦玉抬起眼睛,正顏神肅的道:“去往黃泉谷,定然是要給白釧報仇去的……”
“那就快往妙春堂去啊,把兩兮也救出來。”則袖道。
於是三人就在雨日連日奔走,往黃泉谷去了。
行程改變,有些事情就要提到日程上來了。
赴往妙春堂的路上,夏浦玉向趙岐打聽了其他忠仕的位置。趙岐雖不如客業知道的多,但他肯定,有一些就在武丘邊緣處生存。他們不敢進入武丘,那裏已經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又不願離開武丘,那是家園,恥辱與魂歸之地。
夏浦玉決定將妙春堂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以後,就往武丘趕,由則袖回竹子塘談事。
他的預感很強烈,有些事情會發生,而且,有些事情蓄勢已久,無論是高荀的自作自受,還是白匙戾氣衝天,再或者天星照的新勢勃發,竹子塘位尊名立。
似乎都在預兆着,他等待的事情要到來了。無論他這扁舟多輕薄,他即將要到岸了。如今他只有兩種結果,與其他人一樣,渡江湖卻丟了自己的命,或者渡江湖揚了自己的名。
他無法全然信德景棍了,但他本就不該全然,他應當更信自己。
他們快馬加鞭,最終在白曳還沒有到達妙春堂時抵達了。
那時的妙春堂已然是得到消息了的,已經召回了所有堂主,包括柳莫笑,也包括死賴在妙春堂做客的鬼見憐。他們明白,這一戰,非要你死我活,頭破血流不可。
但如今夏浦玉無法輕舉妄動。客業的妹妹在他們手裏。
這日上午,眾人在正堂里正在商量對策,一支羽箭“嗖!”的從門外飛進屋內,直愣愣的插在柱子上。上面還覆有字跡——
今午時,夏浦玉,換兩兮。彼去汝等命。
這便是所謂戰書了。
用夏浦玉,換兩兮。這是所謂圖利。
“就知道要這樣!”釣月僧憤怒的將羽箭攔腰折斷。
夏浦玉看向釣月僧:“師父,叫徒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