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彆扭少年

原來這一切都是發生過的，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

她一步步走在街道上，目標明確的朝着一個地方走去。大街上一片冷清蕭索，一排排的店鋪都緊閉着門。一些黑暗的巷子裏坐着許多人，他們衣裳破爛，渾身臟污，神情麻木又絕望，只偶爾會傳出呻吟聲。

這些都是旁邊縣裏逃過來的災民。

很快眼前就出現了一棟很大的宅子，四周都有很多官兵把守，朱紅的大門口還放着對石獅子，牌匾上寫着“郡守府”。

石獅子前面的地上跪着一個男子，是一身白色儒袍的阿爹，以往的清雅已經不見了，原本合身的袍子穿在他瘦弱的身上看起來空蕩蕩的。

他就這樣跪着，眼中滿是堅韌。他一遍一遍的懇求着，只希望對方能看在他曾是夫子的份上，給他一點救命的糧食。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那道緊閉的大門裏才走出來一個人，那人直直走到他身邊，然後悄悄把一個厚紙包塞到了他的懷裏。

他又跪了一會才搖晃着從地上爬起來，一雙眼睛裏都是蒼涼。搖晃着走回家，他的腿都在發顫，在房間門口他停住了，靜靜的聽着房間裏的聲音，眼中漸漸凝聚起光彩。

“阿……娘，秋月和妹妹都好餓……好餓，阿爹……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你爹很快就回來了，很快就有吃的了。”

阿爹臉上帶着笑容推門進去，看着床上瘦弱的一雙女兒和妻子高興的道：“阿爹找到吃的了，這幾天我們有東西吃了。”

他從懷中拿出那個紙包打開，裏面是十個餅，全是小麥粉做的那種餅，口感不好，吃起來有些硬，泡在水裏吃，一小塊就能吃飽。

她記得那幾天是他們一家人最後能吃飽的日子，在那幾天裏，他們一家離開了那個破敗唐府，朝着帝都逃難，終於趕在最後一塊餅吃完的時候到了帝都外的小鎮，然而當時的帝都早已經封了城門，不允許他們進去。

他們在小鎮裏呆了很久，直到冬天的第一場雪過後，山上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吃了。

阿爹病了很久，阿娘也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小妹出生的時候身體就弱，那時候更是被寒冷和飢餓折磨的奄奄一息。

後來，小鎮上來了一些人，專門從逃難的人中挑選小孩子帶走，被帶走的小孩都能得到一個饅頭。

那天晚上阿娘摟着兩姐妹在阿爹的床前說了這件事，阿爹阿娘都高興得哭了，阿爹撐着身子下床從唯一的包裹里摸出了刻有她們姐妹名字的玉牌給她們戴上，然後她們一家四口擠在一張木板床上睡去。

她們果然被選上了，領了饅頭回到那個破舊的小屋，遠遠就聽見阿娘嘶啞的哭聲，小屋的床上靜靜的躺着阿爹。阿娘眼中很平靜，她一口一口吃着饅頭，然後把她們送到村口的馬車上。

阿娘說：“好好活着。”

她站在村口看着阿娘離開，同小時候一樣沒有勇氣再跟上去。

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知道當初郡守府那人對阿爹說了什麼。他說這些災民已經被放棄了，朝廷從來都沒有什麼賑災糧。

眼前的一切開始消散了，耳邊有人在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語氣時而暴躁時而無奈時而焦急。

他說：“唐秋月，你要是敢睡過去，我就把你扔到山裏喂狼。”

他說：“唐秋月，我照顧了你這麼久，只要你醒過來，恩情就不要你還了，你也不用給我做丫鬟了。”

他說：“唐秋月，不就發個熱，這麼點小病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快點醒過來。”

他說：“唐秋月，你不想見到你妹妹了，醒過來才有機會見到她。”

是啊，她得好好活着。

睜開眼睛，她看到了一張還在發怔的臉，似乎是沒料到她忽然就醒過來，反應過來后黑着臉發怒道：“還知道醒過來啊，一覺醒來身邊躺個死人是會倒霉一輩子的。你就是這麼報答我這個恩人的嗎？”

杜宸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沖她發了火。

他醒來時發現唐秋月因為受傷發熱昏睡，無論他怎麼叫都沒反應就心裏發慌，還大半夜把村長的兒子拉起來幫他熬藥。

這一整個晚上就守在床邊照顧她，喂她喝葯，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這樣照顧人，也是第一次這麼擔心過一個人。

見她那般堅韌的一個人在夢中都會哭泣，心中又是憐惜又是心疼的。

此刻她醒過來了，他心裏應該是十分高興的，偏偏胸口就是怒火翻騰的厲害。

他這樣已經越來越不像原來的自己了，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冷靜自持在這個女子面前再也找不回來了。

看着面前這個彆扭的少年，明明看見她醒來才鬆了神情，偏偏要用發怒來掩飾。唐秋月忽然就笑了，說不出原因的笑起來，笑到眼淚流了滿臉都停不下來。

杜宸目瞪口呆的看着床上忽然就笑出聲的女子，無法理解為什麼明明被他罵了，卻還笑的這麼的……傻氣。

這樣的笑，真有些像那個小傻子了，難道是昨晚燒的太厲害真的變成傻子了。

杜宸剛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他湊近了床上莫名發笑的女子，抬手摸摸她的額頭，細細感覺了一番，恩，挺正常的，燒也退了。

可是她的笑聲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甚至都笑到流眼淚，還在不停的笑。

笑聲中似乎是夾雜了很多情緒，又似乎只是單純的在笑。

沒來由的，杜宸的眉頭皺起，心裏就像塞了團棉花般又悶又難受。

他不在理會床上的人，端着葯碗出了房間。院子裏村長的兒子田福正給熬藥的爐子添柴火，聽到開門聲轉過頭看他。

“你家娘子可好些了？”

“恩，燒已經退了，按時喝葯就沒什麼問題了。”

“真的好了？”聽着屋子裏傳出的笑聲，田福皺眉建議道：“要不還是再請大夫來看看的好，你娘子的身體太弱了。”

杜宸：“……”默默換了個更大的葯碗裝滿葯轉身回房間。

還是該多給她喝點，葯不能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