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 夤夜將至
莫春山垂下眸子,一言不發地拿起剛才喝了一半的啤酒,握着罐子的手指緊緊地收縮,似要將易拉罐捏扁一般。
柯知方看着他的動作,緩緩地嘆氣,說道:“第一,何莞爾出車禍時候是十四歲,休學一年後十五歲,上高一的時候說話還怪腔怪調的,所以你懷疑的一年時間是在重新學習語言。但是,一個從小長在大漠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女孩子,能用三年時間,不僅學習一門全新的語言,還能彌補九年制義務教育的空白,甚至在高考時取得那麼好的成績?”
柯知方提出的,確實是個難以解釋的問題,莫春山默默地聽着,眼睛都沒有抬一下。
柯知方的聲音耐心而舒緩,似是想安慰他:“你應該知道何莞爾的資質不算是天才,她到底能不能做到三年學完別人十五年學習的內容,相信你能有正確的判斷。”
這句話過後,莫春山握着啤酒罐的手指,指甲處略微泛白。
“第二,如果何莞爾如你所說不是那個何莞爾,那麼那個何莞爾呢?又去了哪裏?要知道出車禍之前的何莞爾在長達十四年的時間,也是真實存在過的一個人,怎麼就能平白無故地消失?
“第三,據我所知,沒有任何方法能封存住一個人的記憶數十年,再高超的催眠術都不行,反而車禍造成的顱腦損傷有可能造成這樣的結果。”
柯知方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平緩而沒有起伏地說出剩下的部分。
莫春山倏然間抬頭,看着他,若有所思。
“第四,也是最後的一點,”柯知方停了一停,接著說出了自己最後的結論,“所以,何莞爾的身世可能確有隱情,但是她和你的小草無關,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如果說何莞爾出現在你眼前,以及和我有交集是有人故意算計,那麼他也當然會想要給你造成何莞爾就是小草的誤會,從而讓你難以判斷,甚至喪失理智做出些自毀長城的事。”
短短几分鐘過去,莫春山已然平靜了許多——至少從外表上看是這樣。
他扔掉手裏被捏得變形的啤酒罐,坐在沙發上腰背挺直,早沒了之前的惶然失措。
“有件事忘記和你說,”他緩緩抬起頭,看着前方站着的柯知方,“昨天何莞爾手裏得到一些資料,那些資料里,想要誤導她像Halo。”
“Halo?”這次輪到柯知方吃驚,“怎麼會是Halo?這件事,怎麼又和Halo聯繫起來了?”
“他把Halo的照片做了點手腳,弄出一顆淚痣,現在何莞爾已經對號入座認為她自己和Halo像,開始覺得我是在把她當成Halo的替身。”
莫春山扯出一絲不知是笑還是難過的表情,聲音似裹着一層霧氣,朦朧不清。
“可Halo明明——”柯知方一句話都沒說完,攥緊着拳頭,眼裏是無以名狀的惶惑。
“看吧,你都不冷靜了,”莫春山嗤笑一聲,“他真是很清楚我們兩人的軟肋和弱點,另外,我真不知道他這樣刻意的一番行為,到底是想幹什麼。”
這句說完,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都沒有再提Halo這個名字。
茶盞的水漸冷,誰也沒心情再喝。
柯知方慢慢坐下,提起公道杯里尚未冷的茶水,朝茶盤中央的一隻荷葉碟淋去。
碟子裏的幾可亂真的綠泥變色螃蟹,一觸到熱水便從泥青色成了蝦紅,似被煮熟了一般。
一呼一吸之間,他的氣息已然平穩。
“先是費盡心思把你和何莞爾湊在一起,現在又要製造誤會把你們拆開,”柯知方緩緩地說著,“現在,又妄圖把我也拉進這個遊戲,莫非他是看穿了你的將計就計?”
莫春山微微一顫,深黑的眸子直盯着柯知方看着,好一陣子問道:“怎麼說?”
“你提到過的小草,心口中過刀應該會有疤痕,如果你們有肌膚之親,你應該早就有了結論。所以,你和她所謂的結婚,只是一個引人上鉤的騙局而已。只可惜,現在他已經識破了。”
柯知方說話之際,莫春山已從兜里掏出一個手機,低頭在手機屏幕上滑了滑。
接着,他將手裏本屬於顧念的手機遞給柯知方,說:“你不是問我為什麼知道何莞爾沒有記憶的事嗎?答案都在這裏。”
幾分鐘后,聽完何莞爾那一晚在微信上的傾訴,柯知方皺起眉頭:“她的問題我早就知道,你也不用以這樣的方式提醒我,她喜歡你吧?”
莫春山搖了搖頭,回答:“你難道沒有注意她的用詞嗎?隱藏在瞳孔深處的脆弱少年——”
他說著,站起身一秒鐘端起高冷的架子,瞥了柯知方一眼:“我,脆弱少年?哪一點像?”
柯知方被他說得沒了言語,思忖了一陣,回答:“這麼說,你是懷疑她其實早就認識你?”
莫春山不動聲色地點頭:“目前能做的驗證,我都做過了,答案似是而非。所以,我還有些計劃。”
柯知方聽聞計劃二字,精神一振:“你要怎麼辦?”
“你知道的,我不會認命。不管她是不是她,不管這是不是個陷阱,我都不會讓那些人傷害到她。”
莫春山目光深沉,冷白的燈光下,清俊的輪廓卻比平日鋒利許多。他深深地看了柯知方几眼,接着低聲地說出了噩夢初醒后才做出的決定。
柯知方聽得張大了嘴巴:“你瘋了?這裏才是你的主場,怎麼玩你說了算。你竟然要去那裏?那邊還有戰亂,你忘了嗎?”
“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我不早都有這個覺悟了?”
莫春山說完,竟然笑了,但聲音中隱約的蒼涼讓柯知方如鯁在喉。
“不管你承不承認,他當年看上你確實是很有眼光。即使你後來背叛了他。”
良久,柯知方揉着眉心,聲音里是難掩的疲憊。
莫春山淡笑着:“你不也一樣?但我很好奇,他當年又是怎麼馴服你的?”
“沒有你慘痛,”柯知方回答,目光投向了窗外漸亮的天色,“他就是給了我想要的東西而已。”
“想要的東西?就這麼簡單?”莫春山側眸看他,有些不可置信,“那你想要的又是什麼?”
“不是誰都能和你一樣,能夠扛住兩年的折磨”,柯知方苦笑,“要是我,早就投降了,更何況一步登天能擁有夢寐以求的東西。”
“那你又為什麼反抗?”莫春山微微揚眉。
“知道得越多,越危險,”柯知方淡笑着回答,“不僅你害怕當年的一切曝光,我也害怕聽得太多,自己陷進去。”
他說著,手指輕點着太陽穴,“這裏也是有容量的,有些東西聽過了就不會忘,永遠都在那裏,久而久之就成了黑洞,能吞噬一切。”
話題到這裏就結束,既然柯知方不想說,莫春山也便知情識趣地不問了。
窗外葉下藏着的野貓凄厲的一聲叫,突兀又尖利,似一片濃黑的夜色里藏着個哀怨的嬰靈,不知道在控訴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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