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身外牢籠

趙院長一向雷厲風行，交待的事是嚴格要求落實的，所以洛薇開始躲趙院長。她知道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但是暫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只能躲為上策。

兩天後的上午九點半，洛薇想到要與趙院長、解哥組成合議庭，直播開庭，直播表早已排好。避無可避。

掐着手指過日子，還有兩天就要打照面了，洛薇不得不翻出大學時期用的手機，已經七八年沒用，早已開不了機，拿到專業修手機的店鋪，調出了何東的電話，又托朋友查詢，顯示這個號碼仍在由本人使用。

到了這最後一步，洛薇卻看着手機上的號碼發愣，她不是一個猶豫的人，但真要撥通這個號碼的時候，又猶豫了，何東應該是恨她的吧。

何東，清大計算機系絕頂高手，大三時就帶隊捧得全球最著名的Pwn2Own黑客大賽冠軍。說起來，在理工科，只有計算機系會出現學生比老師厲害的局面。何東在清大一時風頭無兩，有一次路過法學辯論社設立的招新宣傳台，看到洛薇為法學辯論社拍攝的宣傳海報，洛薇笑意盈盈，傾國傾城，何東一拍桌子，入伙了。他先為法學辯論社設計了官方網站、安全防護系統，又用大數據分析了幾支友校辯論社勁敵的論辯模式和技巧，在辯論社裏站穩了腳跟。

然後，他正式開始追求洛薇。這場追求，轟轟烈烈，他們共同的好友也樂見其成，在洛薇耳邊把何東誇得像朵花似的，洛薇一時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洪流。

何東對她這樣好，她是感激的，但那不是感動。她幾次三番跟何東劃清界線，比如開玩笑地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生，可以給他介紹，但是何東完全無視，一如繼往地關心關愛洛薇同學。以至於到了現在，還有不少人認為洛薇早都嫁給何東了。

洛薇的心裏曾經是有過鬆動的，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也和一般的小女生一樣嚮往愛情，面對何東這樣各方面都很出類拔萃的男孩，又豈能無動於衷？

是什麼讓她弄清楚她不愛何東的呢，就是緣於那一眼——見到程鋒的第一眼。

當年的畢業季，正值母校百年校慶，傾全校之力籌備許久的典禮在晚上舉行，學校最大的操場上，燈火輝煌，歡聲笑語，洛薇至今仍能感受到當天的歡樂。

坐在主席台上的嘉賓，都是清大最傑出的校友。程鋒也是坐在主席台上的嘉賓之一，可是最初並沒有人認識他。他身形健碩，腰背綳直，不苟言笑，有同學猜測他是位軍銜不低的軍官。當主持人熱情洋溢地介紹程鋒時，現場所有人都歡呼了，他是青鋒公司總裁。

這位全國聞名的互聯網巨頭，異乎尋常的低調，從不現身訪談節目，關於他的寥寥可數的報道也鮮有照片。所以，程鋒這個名字讓所有人如雷貫耳，而這個人，卻是十足的陌生。

他做了十分鐘的演講，面前放了一個平板電腦，上面是演講稿，可是他一直看着坐在台下的同學們的，沒有看平板電腦。他的聲音渾厚，平和，穩得像波瀾不興的湖水，沒有激昂的語調，沒有迸發的熱情，可是他的一字一句，卻自然地由耳入心。

典禮結束時已經是八點半了。過於興奮的情緒漸漸平息，很乏，可是還有一周就要公務員面試，她不喜歡北京，人多，車多，房貴，壓力大，所以她報考了家鄉江蘇的地市級公務員，可以生活得很安逸，又方便照顧父母。

就是這個目標支撐着她，每天晚上在自習室學習到晚上十點。

當晚，整座樓黑漆漆的，只有一樓的門衛室亮着燈。洛薇徑直來到經常來的教室，拉開燈，怔住，一個男人沉默地坐在中間第三排的位置。

顯然他也是驚訝的，但是表現得並沒有很強烈，倒是洛薇屏住了呼吸——是程鋒！此時的他，沒有了台上的從容、沉穩，而是一身一臉的落寞。

洛薇隨意地道：“你也來自習？怎麼不開燈？”

程鋒愣了一下，恩了一聲，道：“我來找找思路，”又認真地問：“我在這裏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我還怕打擾到你。”洛薇笑着，將書包放下，拿出書。

這間教室是這一片唯一亮着燈的教室，就像孤島上的一粒明珠，而他和她，又像是孤島上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外面不時傳來歌聲和歡呼聲，卻以動襯靜，更顯得室內靜謐。

兩個人共處一個封閉的空間，一種奇妙的感覺在傳遞。洛薇覺得他似乎用沉默向她傳遞着什麼，或者說他的思緒被她捕獲，而她明明沒有刻意地想要向他傳遞什麼，卻感覺自己的思緒像涓涓細流連綿地向他流去。畢竟在這個空間，只有他和她。

時間一點點流逝，程鋒很安靜，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洛薇始終沒有回頭，只是她的思緒全亂了。

待外面安靜下來，洛薇看了看錶，十點整，自習室要關門了，等她把東西都收拾好，回頭，發現程鋒也在看着她。

洛薇輕笑，道：“找到思路了嗎？”

程鋒笑了，一條淡淡的皺紋出現在眼角，道：“思路這東西，你越想有，它越逃。”

他也跟着洛薇站起身來，很高大，讓洛薇感覺到了壓迫感。

自然而然地，又聊了幾句，程鋒沒有說他要去哪，洛薇也沒有問，就一起慢慢地走，昏黃的路燈，莫名讓洛薇覺得溫馨，兩人的影子在地上不時地交疊。

走過一片小廣場，夏天是個湖，冬天在上面澆冰作滑雪場，外面一圈樹，隔一條道就是體育館，洛薇想起來剛入學時一位大二師兄神秘兮兮地問她：你看體育館像不像一座墳包？

這像個陰影一樣，讓洛薇不敢晚上來體育館。之後再看那位師兄，怎麼看都覺得他像是從墳包里爬出來的人。

不過很奇怪，和程鋒經過體育館的時候，她心裏非常安心，還想嚇嚇程鋒，於是她很神秘地道：“你知道嗎，我們學校的每一座樓，都有一個鬼故事。”

程鋒先是一愣，居然有些得意，笑道：“我們那個時候，其實學校的鬼故事也就那麼幾個，老掉牙了，後來我們班的同學一合計，又編了幾個。”

洛薇啞然失笑，難怪學校這麼多鬼故事，感情他們不止繼承，還發揚了。於是倆人經過一座樓，就講講這座樓的鬼。薇薇顧不上怕，一直在笑，而程鋒居然也意氣風發，和大學裏的男生沒什麼兩樣。

跑偏了的兩人後來終於繞了回來，當程鋒聽說洛薇在考公務員的時候，很是讚賞，說他有幾個同學在做公務員，很安逸，適合女孩。不過他還是提醒洛薇，公考並非易事，尤其是想考到心儀的單位，當初他的幾個同學考了幾次都沒有考上。

洛薇心有戚戚焉，追問沒有考上公務員的同學現在在做什麼。

程鋒笑，說他們在公務員培訓班，教人家考公務員。

洛薇笑得眼睛都沒了，看來市面上公務員培訓班水平真的堪憂。相對於筆試，洛薇比較擔心面試，考慮要不要報班。

對此程鋒卻是不推薦的，他說面試其實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首先得好好說話，他受不了那種一上來就先來個好詞好句的選手，偏偏他的幾個教公務員面試的同學，培養出來的學生都像從流水線上下來的一樣，除了長得不一樣，說的答的全一樣。

以往覺得漫長的路，現在卻十分不禁走。快到宿舍樓下的時候，洛薇希望時間靜止。她希望時間是一個鐘錶，自己可以動手把電池摳掉，扔到天邊。時間，不要快也不要慢，你停下來，好好看一看，這世間還有值得讓你為之留步的事情。

她後悔，沒有去苗疆學蠱術，後悔今天出門的時候，沒有穿紫色的那件襯托膚色的薄外套，後悔今天梳了一個馬尾就出門了，如果把頭髮散下來會顯得更淑女，又覺得唇彩的顏色太淡了，一整個晚上也沒有補塗，淡淡的顏色早被就着奶茶吃進了肚子，鞋跟太矮，她一向喜歡自在，不喜歡穿高跟鞋，所以她看他要仰起很大的角度。

洛薇慌了，愛情史一片空白的她招架不住這種陌生的感覺，想在心裏祈禱，卻又不知道應該向誰祈禱，向哪路神仙呢？哪個神仙是負責感悟的呢？月老嗎？感覺他快要退居二線，就算他答應了要眷顧，誰知道他會不會轉眼拋諸腦後。丘比特嗎？小屁孩一個，拿着箭到處亂射，讓這世間出現了多少始亂終棄、不負責任的愛情慘劇。洛薇腦子裏亂如麻，像剛剛被小貓攪亂了的毛線，理也理不清。

她的性格、她的經歷、她的好、她的不好，他也全都清楚，可是明明才剛剛相識！洛薇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有不安，也有一絲驕傲，你這麼興趣盎然，是不是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的女孩？我特殊嗎？為什麼你的眼裏會有光？

兩人在寢室樓下又說了一會話，程鋒看看錶，笑着看她，道：“明天晚上見？”

洛薇重重點了點頭，好像怕點晚了，他就會反悔似的。她察覺到了自己心裏的一絲欣喜，一種長到二十一歲，從未有過的雀躍，讓她強忍着才沒讓嘴角變彎。

程鋒給了洛薇一個手勢，洛薇擺了擺手，向寢室樓走。進到樓里，透過玻璃，看到程鋒雙手叉在褲子兩側的兜里，沖她笑。

洛薇覺得自己整個人被一股欣喜的情緒包圍，一直到半夜才睡去。第二天一早，室友們都驚覺到洛薇的變化。

她不是喜悅，不是興奮，而是那種美滋滋的樂呵，那種由內而外的溫和、溫潤，又透着股神秘，一種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她有秘密，她也樂於讓人知道她有秘密，但偏偏不說破。說白了，她覺得幸福，她想獨享。

室友們心裏的好奇心實在難捺，但是幾番拷問都只換來洛薇的“寧死不屈”，腦門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手指頭。

第二天，晚上的自習室仍然漆黑一片，只有門衛室的燈亮着。

徑直走到固定的教室，推開教室的門，深吸了一口氣，點燈，空無一人。

洛薇把書包放下，慢慢地把書一本本掏出來。

他沒有來。或許要晚一些才來吧。作為上市公司的總裁，管理一個偌大的公司，一定壓力山大。洛薇心裏有些同情他，只是看着書的時候，總是想回頭。

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再來。想必他遇到了什麼難事。他有多成功，就有多大的麻煩要面對。

筆試結束，洛薇失利，與公務員失之交臂。她有失望，但是奇怪的是，她好像鬆了一口氣，她不想再回家鄉了，不想回去過那種安穩到老、現世安好的日子。人的一生，會有很多改變，有時候，命運的河就是因為一個人而拐彎的。她要留在北京。

當天晚上，她一個人來到自習室。這一次，她沒有開燈，坐在他曾經坐過的位置。

門衛巡視路過門口時，藉著月光看到了如雕像一般的洛薇，門衛飽經滄桑的臉上浮現出瞭然的神情。在學校待得久了，什麼樣的人，在默默地宣洩着什麼樣的情緒，又有什麼能逃得過他的法眼呢？

第二天一早，洛薇便收拾所有的東西離校。

所以，趙院長不知道的是，青鋒公司就是洛薇的牢房，囚禁着她的過去。程鋒是她生命里的劫，她到現在都沒有過去的劫。畢業后多年，她曾經的同學、朋友有不少人入職青鋒，她也一併敬而遠之。

就在這個當口，洛薇接到了何東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