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三十九章
北地冬日風大,如今又下着鵝毛大雪,嗚嗚咽咽中混着鋪天蓋地的雪片,瞧着更是駭人,可偏偏又有一種南方少見的渾厚與蒼茫,豪邁不羈,着實與鏢局內外上下相得益彰,令人心胸暢快。
只胡九娘這般身形,倒是與江南煙雨小橋流水更合得來,這會兒落到暴風雪中,便如一片枯葉搖搖晃晃,瞧着難受。
一直等胡九娘走出院子,胭脂才難掩好奇的問道:「不知這位姑娘是個什麼來路,這般溫柔美貌。」
說起來那位胡九娘確實美貌的很,說話也柔聲細氣的,走起來如弱柳扶風,着實賞心悅目。可以胭脂總覺得有哪裏怪怪的,倒不是說胡姑娘是個壞人,就是……好像跟迄今為止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大一樣,總若有似無的帶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情。
「好端端的問她做什麼?」盧嬌哼了聲,過去隨手關了門,將一應風雪寒氣都擋在外頭,「以後你也莫要同她來往,我瞧不起她的很。」
殊不知這樣說一半藏一半的話更叫人心癢難耐,胭脂雖然沒有明着催着她說,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中卻結結實實的透出疑惑。
盧嬌被她盯着看了會兒就有些受不住,先抬手掐了掐她的腮幫子,又愛又恨的道:「也罷,,我同你說說,免得日後為難。」
胭脂已經許久沒同人這樣聊天說笑了,不由得十分歡喜,又親自幫她端茶倒水,瞧見她修長的手指和整整齊齊貝殼似的指甲時,又額外來了興緻,「你說我聽,且把手伸出來,我與你染染指甲如何?如今下了雪,你使得又是銀/槍,白生生的雪地里映上十片紅艷艷的桃花,多麼好看。」
這也是她在路上做的。
在製作油胭脂的過程中,多加一點香油,適當降低一下蜂蠟的比重,得出來的液體略稀薄一點,也更容易干,就可以用來塗指甲。且比一般的紅花色澤油膩,柔滑生動,易上色且不易脫落。
盧嬌果然歡喜,美滋滋的伸出手去讓她塗抹,托着下巴看了會兒,口中不停道:「這胡九娘本來是樂坊專司琵琶的樂姬,有一回她被客人拖出去外頭打罵折辱,正巧大當家他們路過,路見不平就順手搭救,還替她贖身,哪知就被賴上了!」
胭脂一愣,喃喃道:「她也是個可憐人。」
這天下本就不平的很,那些樂妓、奴婢之流都是簽了賣身契的,打殺由人,有時候活的牲畜都不如。
「放眼天下誰人不可憐?」盧嬌嗤笑道:「只是可憐裏頭又有可笑與可敬,她自己一味地不尊重,又怪得了誰?」
胭脂覺得有些道理,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盧嬌的指頭和指甲都像她這個人一樣修長,生的很好,如今只要稍加打磨就十分完美了。
胭脂拿着小小的棉簽,略沾一點紅艷艷的黏稠油液,輕輕地往她指甲上一掃一帶,淡粉色的表面就留下了熾熱濃烈的色澤。
「呀,這個顏色真好,」盧嬌驚喜的道:「我就愛這樣轟轟烈烈的正紅!痛快!往常我也偶爾學着外頭的女人們,用那鳳仙花的汁液染,然而顏色不大正不說,也容易蹭掉了。」
「可別亂動,現在還沒幹呢,若不小心沾到衣服上就不好洗了。」胭脂笑着勸,又拍了下她的手,按在桌上。
盧嬌哦了聲,美滋滋的,這才想起繼續剛才的話題。
「其實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本來也沒什麼,不怕說句叫人笑的話,咱們鏢局裏誰沒救過幾個人呢?可完了也就忘了,有緣分的跟着一起討生活,沒緣分的謝過也就散了,誰還整日掛在嘴邊不成?偏她恁多毛病,非要以身相許。」
「啊?!」胭脂不由得低呼一聲,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棉簽都塗錯了地方,「以身相許,那不是話本里才有的事嗎?」
「誰說不是呢!」盧嬌大叫道:「或者說若兩情相悅,這事也沒什麼,男婚女嫁本是人之大倫,誰能說什麼不成?可大當家的壓根沒這意思,她卻死抓着不放,你說可氣不可氣?」
胭脂眨了眨眼,腦海中不由的浮現出趙恆跟胡九娘拉拉扯扯卻又不敢真動手的畫面,忽然覺得有些滑稽,強忍着才沒笑出來。
盧嬌不知道她已經在腦海里過了一回,兀自氣惱道:「這可真成了燙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剛才的樣子你也瞧見了,她哪裏是跟着鏢局吃苦的?咱們上下都或明或暗的說了好幾回,又要送盤纏讓她自己出去過活,可死活不走!難不成還能硬生生的扔到大街上去?如今倒好,今兒給大當家的做件衣裳,明兒給大當家的縫雙鞋,大當家的哪裏敢要?只避她如避蛇蠍,恨不得十丈開外聽見聲就上天遁地……」
聽到這裏,胭脂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來。
想趙恆為人處世何等光明磊落肆意洒脫,便是有再難的事也難不住他似的,沒想到卻被一個小小女子逼得走投無路……
盧嬌本來還有些氣惱,可是見胭脂笑成這個樣子,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來。
唉,這可真是愁人。
兩個姑娘笑了半天,胭脂就問:「難道不能叫她回親戚那邊嗎?」
「哼,我們哪裏不想,只人家說了,本來就是被賣了的,且不說記不清老家在何處,便是記得,回去也不過是再被賣了的命。與其那樣,還不如現在一頭碰死了算完。」
胭脂聽的目瞪口呆。
這就棘手了。
正如盧嬌所言,她一介弱質女流,難不成還能強行抓着領子丟出去,讓她自生自滅嗎?
便是那胡九娘死不了,傳出去也於鏢局的名聲有礙。
想到這裏,她也不由得跟着嘆了口氣。
喜歡一個人本來沒有什麼錯,可若是對方已經明確地對你表示過拒絕,你還一味的死纏爛打,這就很不好了。
兩個姑娘嘰嘰呱呱的說了半日,盧嬌又四處看了回,說:「等會兒我在叫人給你搬兩個瓮進來,就擺在炕邊。你不知道,北地不比你們南邊,冬日冷的緊,故而大多燒火炕,點火盆。只是本就乾燥,如此一來越發難熬,你又不比我們習武之人身子強健,難免水土不服,少不得得在屋裏放置些水滋潤一二。」
胭脂笑着應了,又拉着她的手道謝,「多謝姐姐,到底是姐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知道這許多。」
盧嬌被搔到癢處,不免十分得意,「好說好說,若有什麼不方便的,只管去對面找我!」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盧嬌就道:「如今你我姐妹相稱,我總叫你江姑娘江姑娘的,多麼生分,也不是個事兒!你叫什名字?」
胭脂莞爾一笑,「娘親在世的時候曾為我取過名字,輕容二字。」
「輕容?江輕容?」盧嬌把這幾個字擱在嘴裏念了幾回,又斜眼看着她笑道,「令慈當真慧眼獨具,也唯獨是你配得上這個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