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謝謝
童遇安站在父親身前。這兩年,她長高了不少,現在已經到了父親胸口的位置。可是她依然覺得父親很高大,是那種她如何努力跳躍、攀爬都觸手不及的高大。
好像一面牆,以前,父親的雙手是梯子,她若想看一看屋頂的光景,父親便把她架在自己的雙肩上,那麼高,她一點都不害怕。
不知何時起,她失去了梯子,牆只是一堵冰冷的牆,她站在它面前,被禁錮,被壓迫,仰望春風秋雨,陰晴不定。
看到女兒,看到她就站在書房門口,童樂有那麼一瞬間的冷怔,轉眼經已無情。
童遇安仰着頭,目光冷沉沉地看着父親。
“回去睡覺吧。”童樂淡淡地留下了這句話,繞過女兒就要走。
童遇安拉住父親的手,童樂立定腳,低頭看着女兒。
童遇安走到父親身前,把眼神變得更為冷漠,平定地開口:“給我媽媽道歉。”
童樂看着女兒,半響,還是說:“回房間吧。”
他掙脫女兒的手,向前走。
童遇安說:“不如你們離婚吧。”
童樂一頓,有些僵硬地轉過身,隔着半米的距離和廊道里柔和的燈光與女兒對視。
童遇安絕望地閉了閉眼,眼淚流下,她調整了呼吸,認真地開口:“我說真的,我希望你們離婚,我跟媽媽,我們到星越城住。”
童樂臉上肌肉搐動了一下。要說聽見自己的親生女兒要求自己與妻子離婚這樣的話,沒有悲憤,是假的。他強抑住自己的情緒,平靜地問道:“為什麼?”
童遇安深吸一口氣,說:“我覺得這樣大家都好。”
童樂說:“好在哪裏?”
童遇安說:“爸爸的心裏。”
童樂幾乎咬牙,沉了一口氣,說:“童遇安,你知道離婚這兩個字意味着什麼嗎?”
童遇安點頭,回答:“知道。兩個人離婚,一個家庭的不幸。林叔叔和溫阿姨也是這樣的,所以,林澤心裏一直不好。”
童樂擰眉,呼吸愈加沉重,說:“你知道,你還要這樣說?”
童遇安看着父親,哂然一笑,說:“平衡爸爸的心理唄。”
童樂看着女兒,聽她說下去。
童遇安不再畏懼什麼,她看着父親,只覺得悲憤快要將自己湮沒、摧毀。
“在爸爸心裏,媽媽有丈夫,有女兒,不像林叔叔他們一家那樣不完整。我有爸爸,有媽媽,沒有像姐姐弟弟那樣悲慘。我們是幸運的。可是爸爸認為這是錯的,錯就錯在,我們家是完整的,錯就錯在,我和媽媽沒有不幸。爸爸你心裏不平衡,於是,親自給我和媽媽製造不幸。看到我和媽媽痛苦,你就舒坦。看到我和媽媽笑,你就覺得我們醜陋,所有人都哭,你們憑什麼笑?!在我對爸爸還沒有失望透頂的時候,求求你,儘快和我媽媽離婚。因為我,一點都不想跟你這個變態生活在一起!”
童樂一個耳光扇了下去。
啪的一聲,太用力,太響亮,猶如一記悶雷,震顫了整棟別墅,融入了這片生育她、呵護她的土地,埋葬了十幾年的父女情誼。
力度實在太重,童遇安本就渾身虛脫,直接被抽到重心不穩,好像蝴蝶一樣墜落到地上。
這一巴掌落在臉上,被時間黯淡了當時緋色。
這一巴掌落在心上,永遠銘刻了無法抹煞的疤痕。
雲影從書房出來,看到的是這樣的一幕:女兒跌坐在地上,低垂着頭,頭髮掩臉,看不清模樣。丈夫眼睛赤紅,盛怒猶在,他看着女兒,右手舉在半空,輕輕顫抖。
雲影瞬間泣不成聲,渾身都在顫抖。她恐怖地看一眼丈夫,來到女兒身邊,把她攬入懷中,從喉嚨深處艱難地發出最為溫柔的音節:“安兒,媽媽抱……”
就在現在這一瞬間,童遇安終於真正地明白到了自己的心從未違背過自己的意識,原來,她說了十幾年的最愛最愛爸爸,是真的。
直到這一刻,她最愛最愛的人,依然是爸爸。
可是她知道,從此以後,她再也無法心口如一地對父親說出一句我愛你。
多年以後,回頭細看,原來這一晚,她已長大。
翌日,雲影很早起床,化了一個淡妝,下樓做早餐,做好了,又到林家叫林止和林思家起床。她向林思家道歉,又以自己類似的經歷安慰了她一番,叫她不要糾結,她沒有錯,她還是完好的林思家。
林思家在雲影懷裏沉默了大概五分鐘,最終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早飯時,一切如常,昨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彷佛不曾發生。
吃了早飯,童樂送他們去上學。
童遇安若無其事地坐在車廂後座,長發披肩,戴着耳機聽隨身聽里播放的英語文章。她注視着窗外的街景,車窗瀉入的晨曦在她臉上閃爍跳躍。
童樂在駕駛座上專心開車,臉上很平靜,握住方向盤的右手微微發緊。
車子開到學校門口,童樂跟他們告別,說下午放學來接他們。
時間緩慢而平靜地流逝。每個人都安常守分地生活。
半個月過去了。童樂一直準時接送孩子們上下學。在這期間,雲影上了兩個星期的晚班,時間與他們剛好錯開,她與丈夫的交流不超過十句。
童遇安與父親亦是如此。
他們都在等時間沖淡那天晚上的事情。
無人抱怨,無人吵鬧。
這天晚上,童樂在暗室里沖洗照片,先是聽見妻子急促的腳步聲,她在叫女兒。
“安兒?安兒,你在哪兒?媽媽同學的爺爺病了,請媽媽出個急診,不能送你去機場了,對不起,你叫姐姐陪你坐出租車去吧,媽媽走了啊……”
很快,妻子離開了家裏,屋子陷入了沉寂。
不到一分鐘,女兒回來了,聽腳步聲,她好像上樓了,應該是沒有看見媽媽,她一邊下樓,一邊呼喊:“媽媽你在哪裏?媽媽?”
童樂剛好在吊繩上晾上最後一張照片,他關掉暗室的燈光,回到客廳。
童遇安看到父親,聲音和腳步都頓住了。她沉默了一下,低聲問父親:“我媽媽呢?”
童樂說:“出急診了。”
童遇安愣了愣,有點鬱悶地皺了皺眉。她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童樂說:“我送你去吧。”
童遇安抿着嘴唇,沉吟片刻,最後輕點一下頭,低聲說:“謝謝。”
謝謝。
兩個字,距離遙遠。
童樂眸色微沉,最終也沒說什麼,拿上車鑰匙就出屋了。
一心因為父母工作的調動,要轉學到C城,今天晚上的飛機。童遇安答應了要給她送機。
從幼兒園到現在,那麼多年的朋友,馬上就要分別,擱誰心裏都難受。
趕往機場的路上,童遇安一直低頭不語。
童樂有那麼一瞬間,想開口安慰她兩句,可是,他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終是一言不發。
機場裏,童樂遠遠地看着女兒與他們告別。
童遇安與一心抱了好久,兩個女孩都哭了。
當初林澤不給童遇安送他,想必也是怕她哭吧。童樂想。
好像是夠鍾過安檢了。一心的父母分別與童遇安告別。童遇安一直目送他們過安檢。
從童樂的角度看過去,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他女兒小小的一個,背影伶仃瘦弱,努力揩拭眼淚的雙手卻又盡顯倔強。
透過那個背影,童樂彷佛穿越了時空,看到了多年以後的女兒,悲而不慌,傷而堅強。
他的心為之一震的同時,右手火辣辣的痛楚到達了他的意識,他清醒了。女兒轉過身,一雙與他酷似的眼睛就這樣定定地看着他。童樂只看一眼,就躲避似的轉身向前走。
他知道女兒就在他的身後,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追隨着他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