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不歸路
“賤人,打死你這賤人!”
又是啪的一聲脆響,扇得小恕鼻青臉腫,側着臉咬牙發顫。
重陽面目猙獰得抓過的小恕領口,一把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赤紅的雙眼死死盯着小恕,壓聲切齒道:“賤人,都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
小恕仰着頭張了張口——她已被打掉了兩顆牙,嘴裏頭淌出來些許鮮血,血順着她細長的脖頸滑下去,染得她胸口一片猩紅。
她無力的抬起雙手虛握住重陽的手臂,噙着淚連連搖頭,“是王后,是娘娘讓我這麼乾的,不關我事,真的。”
“王后……”重陽怔了怔,猛地鬆開了小恕,她整個身子倏地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重陽咧嘴笑了一下,開始瘋瘋癲癲得抓着自己枯如雜草的滿頭白髮,隨即焦躁得在廂房裏不停的走來走去,魔怔了般嘴裏一直重複的大吼着“賤人”兩個字,吼着吼着就蹲着流起了眼淚,直哭得涕泗橫流。
“你不放過我,你們要我死,要我死。”重陽中邪似的喃喃自語起來。
此時小恕蜷在牆角,渾身上下都被嚇得顫個不停無法動彈。
她只好指甲死力捏住方才被重陽掐出淤血來的腿肉,強行逼迫自己壓住內心泛濫的恐懼向不遠處的房門口爬去。
三尺,兩尺,一尺。
小恕撐起身子竭力伸手去推門栓——
“你為什麼要勾引我哥哥,為什麼為什麼?!”重陽猛然大吼,青紫着臉舉了一隻花瓶向她奔馳而去。
嘩啦一聲,小恕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白日裏,她在會武台上跳了一曲雲河舉國皆知的《夏蟬秋伏》,舞姿矯若驚龍,翥鳳翔鸞,看得台下成千上萬的看客連連拍案叫絕,起身喝彩。
這一曲小恕向來跳得極美,一顰一笑,一躍一弓,都是在尋歡樓的時候被老鴇拿着荊藤一鞭一鞭抽出來的。
一曲舞畢,小恕奉鄭素之命,在萬人矚目之下笑靨如花的朝早已看痴了的重颯走去。
她長臂一揚,披帛悠然飄出,落到了重颯的手上。重颯不知所措得握着那披帛,又驚又喜,臉紅得像是燜豬頭,眾人羨煞,默契的朝他發出一陣曖昧的吁聲。
那時重陽就坐在重颯身側,他盯着小恕的臉,面目如常。
當時小恕若是有心注意他,其實很容易發現重陽握着酒盞的指節用力得幾近泛白,只是她當時只顧着在四面八方的人海中找一個熟悉的身影——鄭素向她許諾,等小恕辦成事情,就放她和小公子出王都。
而那時的顏儒胥,其實還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大覺,夢到他在一家名叫“青雲館”的學堂里念書,結果因為念得不好被先生抽了手板。
正所謂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顏儒胥一覺睡到用午膳時才醒。
“我住長江頭。”顏儒胥搖頭晃腦道。
重毓跟着他念:“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顏儒胥連連點頭。
重毓百無聊賴得正要重複,忽然隱約聽到予生殿大門口有人在敲門,連忙起身出去看看。
春歸這幾日也不知道在忙活什麼,經常不見蹤影,府里其餘的幾個丫鬟住得又離這小院頗遠,這會兒又深更半夜的,也不知是誰來找顏儒胥了。
重毓拉門一看,昏杳暝色中立着的,竟然是一襲素衣哭得梨花帶雨的小恕。
小恕似是沒想到重毓會在此處,臉上頗有驚訝之色,隨即她羞赧一笑,用手指抹了抹眼淚,行了一禮,柔聲問:“殿下,民女想見見顏伴讀,可以么?”
重毓暗自慶幸小恕來的很是時候,她跟着顏儒胥讀了一晚上讀得都要吐了。
“快進來罷。”重毓微微一笑,忙把小恕拉進府,指着亮着燭火的堂屋道:“顏儒胥就在那兒呢,你們好生聊着,本宮便不打攪了。”
小恕柔柔一笑,又行一禮,這才款款向堂屋走去。
重毓看着小恕在這季夏燥熱的夜裏的身影,竟清冷得像一抹行走的皎皎白月光,她不由聯想到白天的時候將遲所說的那些有關於小恕的過往,再看她時,這道月光竟沒來由的愈發凄涼了。
重毓抬頭看了看天上,黑幕一張,哪裏有什麼月亮。
若是當年長月劍沒有把她帶去聚英館,而是帶去青樓,恐怕她也難逃一劫,這輩子也就是任人擺佈的行屍走肉的命了。
雖說現在重毓被“十一皇子”的身份所束,只能困在這百丈城牆中夾縫求生,歸根到底也是一枚聽人穿鼻的棋子,且還是枚一無所知的棋子,可至少在這深宮裏還有可供她周轉迴旋的空間不是?
重毓嗤笑了一聲,只覺自己在自我勸勉這一面上的功夫愈發厲害,推門抬腿回了寢殿。
而堂屋內的顏儒胥可就被重毓害慘了,他在裏邊等了半天都不見她回來,正等得心焦,漆黑的門外邊竟來了個白臉亂髮的素衣女子,嚇得他心跳如擂鼓,差點沒當場去世。
“公子,公子……”小恕極力抑制着哭腔,兩隻眼睛卻不停地掉着淚珠子。
天可憐見,顏儒胥被小恕從早到晚纏了整整半個月,若只是故人再遇來敘敘舊便罷了,偏生小恕還想讓他娶她,狗皮膏藥似的怎麼甩都甩不脫,前幾天顏儒胥一狠心就把她罵了一通,小恕當時臉就紅了,眼淚嘩嘩得掉,幾乎是摔門而出。
這才不過三天,竟又來了。
顏儒胥一見是小恕,頓時心煩意亂起來,本想問她怎麼又來了,可見人哭得這般難過,只得耐着性子柔聲問:“怎麼了?”
“十殿下對我欲圖不軌,我拚死反抗,他把我打了一頓。”小恕說著就哭着伏倒在几案上,正好壓住顏儒胥新尋來的一本珍貴古書。
顏儒胥不動聲色的喝了杯茶,他定了定神,隨手尋來塊新換上還未用過幾次的抹布來,“先擦擦臉吧。”
小恕稍稍抬起頭來,明亮的燭光襯得她膚如凝脂,此時她已鎮靜下來,兩條柳眉微蹙,淚眼朦朧,兩腮飛霞,朱唇微顫,一頭青絲亂散於肩,白衣素裳美得驚心動魄。
她顫顫巍巍得伸手接過顏儒胥遞來的帕子,露出一截被打得青痕遍佈的胳膊來。
顏儒胥又沒看見,他正忙着把那本古書從小恕的脂粉下拯救出來,待他好生把書放回了書架,還不忘回頭囑咐:“點着眼淚擦,別把臉抹花了。”主要是那些個胭脂水粉沾在布上很難洗。
“公子,若是有機會離開王都,你願意帶着小恕回府里么?”小恕眨了眨眼睛,垂眸問。
又來了。
顏儒胥氣急反笑,逕自在離小恕遠些的地方盤腿坐下,他不耐煩的用指節敲了敲桌子,說:“我上回不就同你說過了?我是被我爹送進來的,回不去。至於你,你想回去我可以寫信告知,府里會養你到給你物色了個好人家為止。”
“我誰也不想嫁,只想嫁給公子。”小恕又哭起來,“哪怕是個沒名沒分得貼身丫鬟也好。”
顏儒胥驀地冷笑一聲,“怎麼,出去幾年,這回連丫鬟都肯做了?”
“我知錯了,公子,我那時候年紀小想不明白。”
說著,小恕就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顏儒胥只當她死心了,提筆便要給家裏寫家書——他到王都將近半年,還未曾寫過一封信。
嘎吱一聲,門關上了。
顏儒胥舒了口氣,總算這姑奶奶走了——
“公子。”
筆桿一顫,信紙上立即染上一點濃墨。
顏儒胥抬頭看去,瞳孔驟縮,當即便跳起來大叫道:“你趕緊把衣裳給我穿上!”
小恕落下兩行清淚,赤足向他走去。
“公子,這是我自願的。”
你願意我不願意啊!顏儒胥暗罵一聲,也顧不得什麼桌上、几案上的那些個勞什子書卷了,一律跌跌撞撞得踩過,直往門口衝去。
小恕見狀忙向他追去,一邊哭喊着:“公子,你如今已看了小恕的身子,小恕的清白都給你了,你不能——”
砰的一聲,顏儒胥已閃身出門,“顏恕,你下賤!”
小恕無力一笑,癱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