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竹葉青
天上下起了兩三點牛毛細雨。
小恕扶了扶肩上從顏府帶出來的包袱,裏邊滿滿當當的裝着她從當鋪里新換來的銀兩。
這些銀子都是她從府里幾位夫人房裏偷出來的首飾換來的,以作回家時的盤纏。
當鋪的夥計一眼便看出來小恕拿出來的貨色來路不正,但因着她要價低,東西又委實不是尋常的便宜貨,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給她報了單子。
出城前,小恕特意找人問了路。
大娘,上善城該怎麼走啊?
老嫗直皺眉頭,聲音嘶啞得像只快死的老鴰:遠得很,要是走路去,怕是三四年都趕不了一半的路。
小恕不怕路遠,揣着銀兩扭頭就走了。
有人看她年紀小,看打扮也不像窮苦人家的姑娘,便好意教她在城裏的驛站租匹趕路快的仙騎。
小恕搖搖頭,不肯。
她是偷跑出來的,顏府家大業大,勢力滔天,若是在秦環城裏的驛站留下些許足跡,不過半日她便會被抓回去。
有人很羨慕小恕,因為她是顏家小公子的童養媳,說她草雞一躍成了金鳳凰。
小公子待她也很不錯,有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他總會先給她留一大份。若不是因着三夫人一席話,小恕原本很樂意長大以後嫁給小公子的。
三夫人是小公子的親娘。她同小恕說,以後小恕嫁過來是要作妾的。
笑話,小恕便是嫁給叫花子作妻也不會給人作妾。三夫人自己就是妾,平日裏碰着大夫人低聲下氣的,如今她窩囊久了,便想叫小恕以後也窩囊一輩子。
所以小恕偷首飾的時候,撒氣般的把三夫人本就為數不多的東西拿了個精光。
其實那天,她走到城門口就後悔了。
城外青山連綿,大路旁的幾條羊腸小道也不知通往哪裏。
小恕,小恕!
有人在喊她。
小恕回過頭,欣喜一笑,竟然是小公子。
小公子跑過來抱住她,你不要走好不好?娘親給我的糯米糕、吉祥果我都給你吃!
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小恕連連點頭,感動得眼淚直流。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重陽皺着眉頭看了眼手足無措的家丁,朝正在夢裏死去活來的小恕揚了揚下巴,不耐煩的說:“推醒她。”
家丁看了眼自家殿下,見他臉黑得都要成臘肉了,忙難為情的隔着被子用力推了推床上如花似玉的姑娘,一邊喊道:“小恕姑娘,醒醒,醒醒!”
小恕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猛然看到兩個大男人站在自己的床邊,差點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尋芳樓。
“王後殿下聽聞你救了本宮,對你很好奇,想見見你。本宮在外頭等着你,一炷香的時間,你快些起來收拾。”重陽今日瞧上去心煩意亂得很,交代完便拂袖而出了。
家丁討好得朝小恕笑了笑,趕忙跟了出去。
小恕面無表情得從床上撐坐起來,拿過一旁梳妝枱上的小銅鏡,端詳了鏡中人好一會兒才下床。
她想,應該只是見見而已。
“陽兒,你的眉毛去哪兒了?!”
兩人剛進來儀殿,尚且來不及行禮,當今國相鄭居青的嫡女鄭素,也就是自打數年前太后駕崩后愈發放浪形骸的鄭后,提着裙擺便在婢女的跟隨下火急火燎得衝出來摟住了重陽。
重陽親熱得叫了幾聲母后,隨即擺了擺袖子,神情鄭重的跪下來,規規矩矩得給鄭素行了個空首禮。
小恕見狀連忙跪下,神情泰然自若,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禮。
說起來,這還是七八年前在顏府學的東西。
“不錯,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鄭素頗為滿意得朝小恕連連頷首,然後虛扶起地上的重陽,柔聲道:“陽兒,快起來,同母后說說,你這眉毛是怎麼沒的,頭髮是怎麼白的。”
重陽扶着鄭素的手臂,嘴裏振振有詞得抱怨起來:“早知道母后愛聽,兒臣還纏着二哥說這些作甚,他政務繁忙,都不愛搭理兒臣。”
鄭素笑開了花兒,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衢兒不愛聽這些,往後你想說,便天天來找母后。”
兩人有說有笑的向內殿走去,氣氛融洽非常,便是親生母子恐怕也難得有這番景象,所謂母慈子孝,正是如此了。
十餘年未見,一聊便是三個時辰。
換茶水的丫鬟走了八趟,呈糕點的廚子上了三輪,中間還有一次碰上午膳,御膳房一共端來了三十六道菜。
待重陽出來時,太陽已經西下,天色隱有昏沉之勢。
路過小恕時,他極快極不經意的看了一眼,似乎她只是大街上一座平平無奇的石像,神情淡漠的負手而去。
待重陽走後不久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內殿這才走出來一個娉婷裊娜的婢女,恭聲朝跪了一下午的小恕道:“這位姑娘,娘娘叫您爬進去,在裏頭候着呢。”
“是。”小恕動了動僵硬的手指,顫着胳膊撐跪起來。
外堂到內殿左右不過百來步的距離,小恕爬了小半個時辰。等她用手指甲從內殿口一點一點挪到鄭素跟前時,恰好半個時辰。
鄭素正由婢女侍候着在塗丹蔻,她看了眼自己的手,再看了看小恕的手,輕笑了幾聲,問:“小恕姑娘,你的手指頭上塗的是什麼?本宮瞧着比這丹蔻還鮮艷。”
小恕渾身酸疼得厲害,磕在地上不敢抬頭,回道:“娘娘,民女知錯。”
“膽子倒不小。”鄭素督她一眼,挑了挑細長的柳葉眉,“從‘竹葉青’手裏頭跑了出來,命都不要了,還有空勾引皇子,恬不知恥得進王都來見本宮。怎麼,你下一步是不是還打算爬龍床,爬到本宮頭上去!”
“賤民不敢,賤民不敢……”
鄭素冷笑一聲,擺了擺手,婢女們紛紛退散。
她用腳尖抬起小恕的臉,誇讚道:“毛都沒長齊呢便做上了青樓的花魁,如今一看,果真是個可人兒。”
“娘娘你……”小恕驚恐得瞪着鄭素,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鄭素得意一笑,“竹葉青不過是本宮派系中一支散步在外城的小勢力,要查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還不容易?”她俯身拍拍小恕的臉,“你也在十皇子身邊待了有段日子,可看到了什麼東西?”
小恕流下一滴眼淚,不肯說話。
“本宮聽聞,你對那顏家小公子顏儒胥很是上心。”鄭素喝了口茶,“要殺他或是抓了他去做個端夜壺的太監,於本宮而言不過探囊取物罷了。”
小恕擦了擦眼淚,說:“賤民昨晚有幸同幾位皇子共膳,十一殿下先行離去,賤民前去相送,回來的時候……”
“怎麼?”鄭素目光一亮,問。
小恕又掉下來一串淚珠子,接著說:
“看見八殿下和十殿下耳鬢廝磨,舉止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