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俞師傅的遭遇

第81章 俞師傅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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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家祠堂坐北朝南,一進四重,除了前重南向的正門外,東西山牆兩兩相對開有四個側門。從祠堂的下重山牆西側大門出去就是學生廚房,祠堂上重上官致遠的西廂房旁的側小門出去就是老師的廚房。

上官致遠今天穿的是一件灰白舊西裝,裏面襯着一件深色毛衣,看上去穩重而又飄逸。

快要放寒假了,學校給每個老師分發了一壺茶油,是那種5斤裝的塑料壺。不用說,這是學生勤工儉學交上來的山茶籽榨出來的。

上官致遠把那壺油放在自己的房間,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偌大的祠堂聽說黃鼠狼都能藏得住,老鼠那也是忒多,上官致遠生怕老鼠來咬。他就想這壺油留在這裏也沒有用,還不如送人算了。可是他想了好久,也不知道送給誰好。如果明年還來這裏教書,那倒好說,送給校長算了。但是就算是這樣,送了校長,章主任不送點什麼也不大好。

“老師……”俞晚霞出現在上官致遠的門口,“老師,我……我請假!”

“請假幹嘛?都快要期末考試了,可不要隨便缺課。”上官致遠此時正在看那本《求索漫筆》,書中對《平凡的世界》的評論很是中肯,其實也是推崇。

《平凡的世界》在面世之初,先鋒文學大行其道,這種老黃牛式的寫實手法是不被文學界認可的。這部長達百萬字的長篇巨制耗盡了路遙後半生的心血,後來還是榮獲了茅盾文學獎,這其實少不了像李星這樣的陝籍文學評論家的鼓吹和推崇。

書的封面是藍天白雲下,由一位苦行僧似的人,牽着一行駱駝艱難地跋涉在茫茫的沙漠之中,步履堅毅沉重,身影真實可見,給人一種沉重厚實的感覺。上官致遠看得入迷了,實在是不想放下手中的書。

“你怎麼了?”當上官致遠抬起頭的時候,他發現俞晚霞已經在輕微的啜泣了。

“老師,我爺爺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顧他。”看來俞晚霞之所以哭泣,主要是因為爺爺;其實,她還有點委屈:每次她來找上官老師,總是遭受冷落。

“那好吧,你先回去照顧爺爺。”上官致遠接着又說,“等放學了,我去看望你爺爺……哦,對了,我那本《平凡的世界》現在在誰的手裏了,你們該還我了吧?”

“書太長了,我就看了一陣子,又被姚婉珺拿去了。”俞晚霞說。

上官致遠現在在看《求索漫筆》,裏面有大量篇幅是評論《平凡的世界》的,他想拿來對照着看。

打算去看俞師傅,他是臨時決定的,上官致遠前一陣聽說,俞師傅是受了天岳村一個臘肉丟失案的牽連被天羅鄉辦事處帶走了,由於人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所以就病了。

怪不得這幾天,俞春花忙得夠嗆,不時會聽到她在祠堂下重四方大天井下的露天青石大月台吆喝,那是喊下了課閑下來的章敬亭去幫忙。

俞春花除了給學生蒸飯,還不時到老師廚房裏幫襯。老師廚房臨時叫了一個人來做飯,可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新來的廚子做的菜總是不合老師的胃口,不是鹽放多了,就是飯煮糊了或是不夠吃。俞春花不時會從學生廚房跑到老師廚房這邊來看看。

俞大寨每次都是抱怨:這是豬食啊,這麼難吃!還不如我老婆做的好吃。俞大寨這幾天也知是怎麼了,上官致遠看到他差不多一直呆在學校沒有回家。按照他的說法是,現在期末了要給班上學生念念緊箍咒了。

一旁的章飛說,那就叫你老婆來做不就得了,這不是你叔父一句話的事。

沒想到,第二天章玲玲真的帶着她的四歲的小兒子來了學校。一開始,章飛以為章玲玲是來給老師做飯的,後來發現章玲玲接連好幾天和俞大寨同吃同住似是另有所圖。俞大寨都有點沉不住氣了,隔着青石天井台,上官致遠聽到對面的東廂房裏夫妻兩個人吵了起來。

“你天天擠在這裏,我幾天都沒有睡好,今天你還是回去吧。”俞大寨開始攆人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學校幹了些啥事?你說你是為了學生,每天你比對面的上官老師休息得早,起得遲。”章玲玲已經知道俞大寨和班上小女生的事情了,這都是章曉紅私下裏告訴她的。

“致遠,對面是在幹嘛呢?”正在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賴天陽來了祠堂,進了門他就一屁股坐在上官致遠的床上,“黎小牛已經調到石牛鎮了,當了代所長。”

“你一大早就是來跟我講這個的,這事兒不是早就傳了嗎。”上官致遠還是在看那本《求索漫筆》。

“這回可不是傳說,是真的走馬上任了。”賴天陽慎重其事地說。

“那好,最起碼你和王亦斌幾個打麻將不用擔心被抓。”上官致遠說。

“你別提王亦斌了,他這一陣子心情很不好,聽說是女朋友要和他鬧彆扭。王亦斌都想去深圳打工,說白了還是讓錢給鬧的。”賴天陽道。

“葛峰聽說現在有近兩千元,真要是這樣,王亦斌也是化學系畢業的,不會比葛峰差。”上官致遠道。

“是啊,現在社會都是一切向錢看。”賴天陽道,“你看,黎小牛好歹有權,葛峰奔錢去了,只有我這既撈不到錢又沒有權的日子過得就像白開水,一點味道都沒有。”

“你好歹是個公辦老師,你這樣說,我不是更白活了。”上官致遠道,“你該不會也想出去打工吧。”

“我是個電大中文的文憑,出去恐怕是沒有人要。如果像俞美詩那樣文字功底厚悍倒也罷了,一無所長出去就成盲流了。”賴天陽說,“再說,我們富川縣老師現在是奇缺,我聽俞校長去鎮文教組開會回來說,整個富川縣出去打工的公辦老師已經達到六七百人了,這還是保守的數字,現在要盡量穩住現有的教師隊伍,不能輕易讓教師停薪留職或是請人代課。”

富川是個百萬人口大縣,又適逢生源高峰到來,據說在即將到來的高峰期初中學生將達到近八萬人,而當時初中現有校舍容量僅四萬多,於是,許多學校大班額走超負荷運行。據湖北省有關部門調查,“普九”前的富川縣城八所中小學,平均班額最小70多人,最大的90多人,單班班額最大達到110多人,鄉鎮中學也好不到哪裏去。

有這麼多的學生,必然大量需要老師。當時按省定標準富川需要老師一萬多名,除去返聘的兩千多名老師外,缺口仍然達到兩千多人。而富川是個窮縣,九十年代末,赴溫州和珠三角等地打工人口據說達到了近三十萬人,被戲稱是“打工經濟”。那麼夾雜在打工人流外出淘金的優秀老師也不在少數,這些老師很多都是富川縣教育戰線的中流砥柱。

“那像葛峰這樣沒有停薪留職的,教委將怎麼處理?”上官致遠問。

“這誰知道啊,將來的政策誰都說不清。”賴天陽說。

“不管怎樣,我明年只有出去打工了。”上官致遠說。

“出去打工好啊,有些打工妹的工資能頂兩個公辦老師。”賴天陽說,“菊子有時都想出去打工,上次,俞家溝有個女孩打工回來去她那裏剪頭髮,穿得像城裏人,把菊子羨慕得不得了。”

“哦,對了,你們上次去醫院檢查結果怎樣?”上官致遠問。

“流產次數太多了,輸卵管阻塞,治起來很渺茫啊。”賴天陽上個星期天帶菊子去了省城武漢。

這時,祠堂的中廳里傳來幾聲咳嗽,那是章飛的聲音,那是煙癮大的人慣常的聲音。一進門,章飛就壓低聲音:“俞大寨老婆真漂亮,可這人怎麼就那麼不知足。”

章飛今天穿的是官致遠買的米棕色加厚休閑西裝,雖然穿在他身上有點肥大,但是他很享受。因為這件新衣服沒有花他一分錢,是用一件灰白的舊西裝換的。

上官致遠這人穿衣服有個嗜好,就是必須要合體。在部隊時,軍裝若是偏大或是偏小,他總是想心設法找人換。就說這件偏大的米棕色加厚休閑新西裝,買得倉促,回來穿得也鬧心,於是乾脆脫下找章飛換了。也是奇了怪了,章飛矮他一截,可那件灰白舊西裝到了上官致遠身上卻像是量身訂做的一樣,十分的合體和瀟洒。兩人也算是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章飛這幾天總是瞄章玲玲流口水,他好幾次私下裏說過,可惜這章玲玲是我本家,不然,我都想娶她。可話說回來,章飛這身材,還有這容貌着實也配不上章玲玲。如果不出意外,像章飛這樣的農村落榜生,將來會娶一個小學文化四肢健全沒疤沒瘌地里耕作灶頭做飯炕上生娃的勤快女人。

看到章飛進來,上官致遠把手中的書徹底放了下來,他把房裏唯一的一把椅子讓給了章飛,自己和賴天陽並排坐在床上。

“你的被子這麼薄,不冷啊?”章飛先是看了一眼那件曾經穿在自己身上的灰白西裝,又看了一眼上官致遠床上的被子。他也是有點奇怪,為什麼同一件衣服穿在上官致遠身上就這麼耐看。

上官致遠的床上的被子確實有點薄,那是他在部隊裏用的行軍被。部隊雖說在西北,可每到晚上會開通暖氣,每晚都睡得暖乎乎的。本來,他想找個男生和他睡在一起,這樣可多蓋一層被子,還可互相取暖。可是沒想這一陣子樓上男生寢室疥瘡開始蔓延,許多男生都患了這種由疥蟎引起的抓抓痒痒痒痒抓抓越抓越癢越癢越抓的皮膚病。這上重正廳前的青石天井台被學生使用了高錳酸鉀的洗澡水染成了紅色。見此情形,上官致遠就打消了念頭。

那時辦學條件艱苦,加上農村家庭條件所限,學生衛生狀況普遍不容樂觀,這種皮膚病在農村中學基本上每年都會蔓延。在陽辛鎮上初中時,上官致遠也曾患過疥瘡,其時,班上男生幾乎無一倖免。有時,同桌會癢得把雞雞拉出來用衣服遮擋着抓。

“哪天去我那裏抱床被子來吧。”賴天陽平日家務有菊子打理,他似乎沒有外形粗魯心細如髮的章飛關注這些。

“大寨班上那女生現在可是不得了,完全像變了一個人。”章飛又談起了這事,“我在她班上地理課,說讓大家看地圖,她眼睛就直勾勾的看着我。”

“你有啥看的,要說是看致遠,我還有點相信。”賴天陽說,這種說詞和感受,其實,凡是到一(二)班上課的老師都大同小異。

上官致遠在一(二)班兼有歷史課,他其實也注意到了那女生異樣的眼神。他只是不便言說而已。那種眼神真是按常理無法解讀,若說那是普天下雌性動物傳遞給雄性動物時的某種信息,似乎這又褻瀆了天下所有未成年少女的童真。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那樣的荒誕不經,這被祭上神壇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師居然成了懵懂無知未成年少女慾望禁地的拓荒牛。拋卻倫理道德,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什麼不可以發生。作為雄性的男人和作為雌性的女人原本單一而純粹因繁衍後代而拉扯上的關係,被“愛情”一詞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愛情是什麼?錢鍾書說哪裏有什麼愛情,壓根兒是生殖器的衝動。若是基於這種理解,社會屬性的人實在了無趣味。

放學后,上官致遠和賴天陽一起去看了俞師傅。俞師傅看到上官致遠進門的一剎那,嘴巴癟了癟,居然像小孩一樣的哭了起來。

俞師傅說他被牽連關在天羅鄉辦事處,看到當時的情景太嚇人:上飛機銬、鐵鏈反綁着,輪番拳打腳踢,喝洗髮水。

天岳村村支書陳大聖認定本村村民陳世耀偷了他家的臘肉,並在天岳村全體村民大會上公開口出狂言:“我有辦法要誰坐牢誰就坐牢,我一定要在天岳村抓幾個人坐牢,搞不到他們坐牢,我就不在天岳當支書了。”

事後,陳大聖向天羅鄉政法組控告陳世耀,並同時要求天羅鄉政法組對陳世耀進行調查,陳世耀被抓后,被關在一個暗無天日、臭氣熏天且蒼蠅蚊子滿天飛廁所里。

但救子心切的陳世耀母親不顧個人生死,前往富川縣公檢法沒日沒夜奔走,控告陳大聖罪行。為了告狀,由於沒錢,陳世耀母親經常露宿街頭,沒錢坐車,幾乎每次都是從石牛鎮步行至富川縣城,途經朝陽鎮、八一鎮和佛圖鎮等多個城鎮,一路乞討。

幾個月後,富川縣公安局經調查核實后,要求天羅辦事處立馬放人。

然而,聽說富川縣公安局、檢察院要放陳世耀,天岳村支書陳大聖不但親自製止天羅政法組放人,還繼續羅織罪名。就連檢察院的工作人員也感嘆地說:“陳大聖,好厲害!”

由於陳世耀母親在富川縣政府拚死持續不斷控訴,最終,天羅辦事處政法組工作人員感受到縣政府的壓力,將陳世耀移交石牛派出所處理。陳世耀到了石牛派出所后,派出所工作人員將他關在一個廁所裏面,繼續對陳世耀進行非法拘禁導致陳世耀的身體開始惡化。

在陳世耀母親持續的上訪下,此事引起了時任富川縣委古月春書記的高度重視。古月春對受害人冤情同情至極,他要求公檢法公正處理此案的同時,要關心受害人的病情。在古月春的關注下,富川縣公檢法再次參與調查,不久還了陳世耀的清白,才放了人,陳世耀才得以入院治療。

後來,時任石牛鎮黨委古月文書記領着天羅鄉辦事處陳世龍等人上門陪禮道歉,並把從陳世耀家沒收的東西一併歸還。

但出院不久,陳世耀的行為已經反常,遇到人就打,就連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打,連父母親也不認識。然而,陳世耀一旦清醒時,就痛苦地對俞師傅說:“我打別人的時候自己毫無知覺,偶有清醒時非常後悔,打人的時候,我錯認為所有鄰居都是陳大聖派來的同夥來殺我的。”

上官致遠進門就把那壺山茶油放在俞師傅的桌子上,俞晚霞看到老師來了,打了招呼,開始燒水做飯。有道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昏黃的燈光下,俞晚霞一直默不作聲。

“我這孩子可能明年上不了學了,我身體狀況很不好啊。”俞師傅說,“她媽媽死得早,爸爸一個人在外面打零工,前些年給他媽媽治病欠下的債都沒有還清。”

“俞師傅,你安心養病吧,等身體好了,我們還想吃你做的飯哩。”賴天陽說,“你是不知道,我這幾天都瘦多了,新來的廚子沒有你做的菜好吃。”

“就沖你這句話,我也要去學校,我身體不礙事,過兩天就好了。”俞師傅這一輩子最喜歡別人說他燒的菜好吃。

回學校的路上,已經夜幕降臨了,山間的燈火星星點點,若隱若現。翻過一道山樑,學校那新建的教學樓燈火璀璨,而俞氏祠堂那龐大的身軀隱入暗夜中顯得影影綽綽。上官致遠回過頭來望了一眼俞師傅的家,黑魆魆的山巒已經吞噬了那點微弱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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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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