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悔
我永遠不會忘了那銀光閃過的一刻。
即便是離的那麼遠,我依然清楚地看到,那銀光飛縱,不偏不倚地落到那個纖細的身影上,灰暗中猛然炸開一朵血花。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也太過殘酷。
阿嫵,那個值得世間最美好詞語的女子,連搖晃一下的時間都未曾有,就驀然倒下,順着傾斜的山勢向下滾落。
如一場樂曲戛然而止,欣喜轉瞬成悲。我張着嘴,獃獃地看着遠處。
“阿嫵!”耳邊傳來大哥喉嚨里的一句悲鳴,低啞到幾乎分辨不出,卻是我聽過最心驚最尖利的哀泣。他額上青筋畢現,奮力抬起手放進口中咬着,眼中紅潤如火,流下的竟不知是血水還是淚水。
年老大和剩下幾個人都沒有回頭的意思,也不去管那具向下滾去的身體。一行人捂着眼睛,踉踉蹌蹌地走遠。
阿嫵,阿嫵怎麼了?
我潛意識是知道的,可卻絲毫不肯相信,只雙目圓睜、頭腦一片空白地看向大哥。
他死死盯着阿嫵滾落的方向,狠狠咬着自己的手,鮮血從他口中滴落,一滴,又一滴,越來越快,新鮮的血腥味撕裂原本的空氣,充斥着整個洞穴。
我腦中好似過電一般,劃過阿嫵剛才附耳過來說的那句話——
“尋凌枝可解麻藥,阿修性命在你手上,不到緊急不能拿出”。
我慌忙低下頭,遲鈍緩慢地在身邊摸索,尋凌枝,尋凌枝呢?
然而下一瞬,大哥卻是以痛刺激身體,堪堪對抗了藥性。他猛地站起身來,將門口的草藤幾下撕碎,沖了出去。
我這才發現尋凌枝就在我的手邊,剛才,剛才,我一直不敢用,就怕大哥衝動下去送死。可如今,一念之差,阿嫵卻為我們兄妹而死!
我是何等自私……我惶惶然想要站起身,卻眼前一黑,從再無遮攔的洞口一頭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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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睜開眼睛時,我正躺在駐軍府院內熟悉的床上,。
醒來那一瞬,痛苦的記憶猶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讓我心如刀絞,怔怔然一言不發。
“小姐!小姐,你終於醒了,昏了一天了。”一聲驚喜的呼喊后,秋香秀美的臉出現在眼前。
“小姐,你怎麼樣了,身上難受嗎,額頭疼不疼?”她一迭聲地問着,小心觸碰我的胳膊。
我木然地轉了轉眼睛,好像靈魂這會兒才緩緩回到身體一般,後知後覺地感到渾身酸痛不已,而額頭,更是火辣的疼痛中又帶着涼意。
“你昨天摔傷了額頭,已經用藥敷上了,現在千萬別亂動。”秋香小聲呢喃着,“渴不渴,我去給你端點水來。”
我一動不動地睜着眼,並不答話。儘管喉嚨里好似點過一把火一樣,乾澀疼痛,可是,我卻半點也不想喝水。
“小姐,小姐,你怎麼不說話?”覺察出異樣,秋香一雙美麗的雙眸驀然睜大,瞳孔微張,聲音帶着几絲顫抖,哆嗦着問道:“小姐,你,你聽的見我說話嗎?”
我依舊不答,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此時毫無知覺地昏迷着。也好過,眼前一遍遍浮現出那個纖細的女子被銀刀砍中,倒地,然後滾落的情景。
“小姐,小姐!”秋香似是想到了什麼,一張臉瞬間煞白。她兩隻手猛地抓着我的胳膊,顧不得下手輕重就使勁搖了起來,口中不斷痴語:“不,不會的,不會的。小姐,小姐不會再睡過去。”
睡過去?
她此時驚恐的表情是我從未聽過的,以至於我原本死寂的念頭被打斷,終於偏開一點注意,有些吃力地想着她的話。
“小姐,你快醒醒,不要,不要再陷到夢魘里了。”秋香的聲音已然帶了哭腔。
原來如此,我恍然間明白了。這具身體原本已經沉睡了十一載。秋香,是害怕我再度睡過去吧?
可是,我原本就不是這裏的人啊。
我不過就是現代世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靈魂,陰差陽錯地到了這裏,佔據了這具身體,擁有了她的家人。是的,儘管我努力地做好韓且歌,卻也從沒有懷疑過,自己一定會回到原本的世界,與這裏的家人告別。
我曾說服自己,把這裏的一切都當做一場旅程,只要真心付出過,即便有一天離別在即,也不會後悔。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趟“旅程”中,我要親眼目睹大哥心愛女子的死,而且,這一切,很可能是因我造成的。如果,如果不是昨天我要去見阿嫵;如果我能不自私地只顧及作為家人的大哥,早一點拿出尋凌枝;如果我們當時都陪在阿嫵身邊,不讓她孤軍奮戰……
眼淚從我眼眸中汩汩流出,順着臉頰滑進嘴角,苦澀難當,猶如我此刻充滿了愧疚和懊悔的心。
“小姐!”秋香停止了搖動我,愣愣地看着我泉水一般急急落下的眼淚,好似明白了什麼,突然展開雙臂,輕輕趴下抱住我,拍着我的肩膀,抽泣着小聲安撫:“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眼睛終於如枯井一般乾涸。秋香來回送了好幾次水,放到我唇邊,我卻半分也不想張嘴,她雖然神色不忍,卻也不能強迫我,只能兀自靜默地擦着眼淚。
屋裏有兩個人,卻如同空無一物般死寂,我突然想到,人死了,是不是也會這麼安靜了?阿嫵現在就是在這麼安靜的地方嗎?
“歌兒這邊不知怎麼樣了。”一聲低啞的嘆息,隨之,是門開啟的聲音。
我動也不動,任憑那輕柔的腳步聲走到床邊。
“你醒了?”娘先是探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在床沿邊坐下。見我毫無聲息的,她禁不住面露憂色,神情也明顯很憔悴。
“小姐傷心難過,不肯說話,也不肯喝水。”秋香走到一側,抹了把眼淚,輕聲道。
娘默了一瞬,低聲道:“能撿回一條命,已然不易,隨她吧。”
她輕輕拉住我的手,放在她溫軟的掌中摩挲,語氣哀哀道:“我知道你們兄妹倆都喜歡那個叫阿嫵的姑娘,我也會從今天起每日為她誦經念佛,保佑她魂靈度入無憂九天。她是個難得的好姑娘,用生命保護了你們,你們為她難過,為她痛苦不堪,於情於理都不為過。可是,作為一個母親,我希望你們能像那個姑娘一樣勇敢,不要折磨自己,枉費了她的心思。”
我心中酸澀,卻依舊一動不動。
“昨天,你們偷偷去長河山看她,我和你爹不知情。現在才知道,差那麼一點,我們就要這麼不明不白地失去兩個孩子。幸虧晚膳時候,陸青和小二覺得不對,帶人上山去尋。且不說你們倆是滿臉是血被抬回來的,就單單那幾個被抓的宵國逃兵,他們招供的話就足以讓我心神俱裂了。你們倆是真正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的,就更要珍惜自己的命,珍惜阿嫵姑娘的情誼。”
她說著,忍不住抬手擦拭了一下眼淚,道:“如今,你和你大哥,兩個人像失了魂一樣,讓我的心裏也不好過。尤其,尤其是你大哥……”
我一瞬心痛,終於張開嘴,用嘶啞難聽的聲音問道:“大哥,還好嗎?”
“從回來到現在,都睜着眼睛,一下也不睡。不說話、不吃東西,只拿着阿嫵隨身的玉佩呆愣愣坐着。就連你爹拿軍令壓他,他也不動一下,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幸好陸青在,幫忙講幾句情理話,還跟着你爹暫時頂了你大哥的職責,才不至生亂。現在,你爹又難過又生氣,我只有讓小二守在你大哥那邊,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娘哽咽着說,眼淚簌簌掉落。
“娘,你去大哥那邊吧,我這裏無妨。”我啞聲說:“你安慰他一下,他現在比誰都難受。”
娘遲疑了一下,伸手輕輕撫過我額頭上的紗布,帶着滿眼的無奈和哀傷,緩緩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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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的時候,陸青和韓二過來了。我已經從床上起身,可還是覺得渾身疲倦極了,什麼精神也沒有地坐在窗邊,不吃不喝也不願說話。
陸青靜默地站一旁坐着,韓二起初還好言好語地勸着,但漸漸也不說話了。
秋香含淚端過來一杯水,道:“小姐,你不肯吃飯,水好歹喝上一口吧。你嘴唇都已經乾裂了。”
我緩緩搖了搖頭。
韓二終於忍不住站起身來,一把搶過秋香手裏的杯子,扔在地上摔個粉碎,怒道:“大哥這樣,你也是這樣!阿嫵已經死了,她用命救你們兩個,不是為了讓你們不吃不喝陪她去死的!”
不過一天的時間,他和娘一樣,面上儘是憔悴之色,更因為焦急生氣,兩頰漲紅,胸膛起伏不定。
“大哥也就罷了,你認識阿嫵不過才一天,為什麼也是這樣!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就不說讓你安慰大哥了,你自己能不要讓人擔心嗎?”韓二還在嘶吼。
“且行!”陸青喝斷他,慢慢站起身來,輕聲道:“我知道你看顧了大哥一天,心裏難受。但小妹也是死裏逃生,受了很多驚嚇。你……給她一點時間緩和。”
“但她也不能不吃不喝啊!大夫不是說他倆身上都被下了限制行動的葯么?肯定是阿嫵為了保護他們這麼做的,那時不能動也不是他們的錯,現在卻這麼折磨自己……”韓二怒氣沖沖喊了幾句,卻在看向我的時候,聲音戛然而止。
我茫然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陸青快步走了過來,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搖着,焦急問道:“小妹,你臉色為何突然這麼差?”
他轉頭看向秋香,“快去叫大夫過來。”
“不。”我下意識地張口,聲音暗啞,撕裂難聽。
“可你臉色慘白,半分人色都沒有。”
“不,不要。”
陸青嘆了一口氣,對踟躕難定的秋香說:“暫時不找大夫,重新去熬一份粥吧。”秋香點點頭,看了我一眼,含淚離開了。
“小妹,你別怪且行,他是太着急了。昨天我們找到你和大哥的時候,都被嚇壞了。雖然,說出來有些對不起阿嫵,可是,看到你們倆沒事,我們……我們還是感激老天的。”陸青緩聲說道。
“小妹。”韓二也走過來,低下頭,顫抖着低聲說道:“對不起,剛才跟你發脾氣。我、我是太心疼大哥了,一整天,他一整天都是那樣。原本以為你這邊會好一點,可是……”
我心中默默嘆息。是啊,我和阿嫵相識不到一天,在他人眼裏看來,可能不至於這麼悲傷吧。
可是為什麼我如此難過,甚至心如死灰呢?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這種鮮血和殺戮,我始終覺得,如果不是我的拖累,憑藉大哥的武藝和阿嫵的聰慧,也許,她不會死。而此時想來,在我內心深處最為耿耿於懷的是,阿嫵確實給我和大哥下了葯,讓我們無法動彈,但她也為了以防萬一,留了解藥的尋凌枝,就在我手上!
我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從阿嫵走出去,到她慘死銀刀之下的這段時間,我居然,一絲一毫都沒有動過用尋凌枝的念頭。至始至終,都讓她一個人孤身奮戰。
“我,對不起阿嫵。”在兩位兄長的關切面前,我終於再也無法獨自面對自己內心的卑劣。心中好似被戳開了一個洞,無盡的自責像風一樣呼呼地不斷地湧出來,讓我無法呼吸,猛然間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將尋凌枝的事情說了出來。
韓二怔愣住了,獃獃的站着。陸青忽然蹲下身來,將我的頭攬到他的肩上,虛抱着我,一隻手輕輕地在我背上拍着。
韓二反應過來,也一把拉過我的手,用力握着。
“小妹,也許這句話聽起來自私,可是你也沒有錯。”
陸青低低在我耳邊道:“誰都不是聖人,大哥要保護你,你也是要保護大哥。阿嫵姑娘最為勇敢,一個人挺身而出,保護了你們兩個。如果你一早把尋凌枝給大哥,阿嫵的計謀不會成功,你們三個估計都難得生路。硬要怪罪,只能怪那一切發生的太快,你們來不及反應,但凡有時間思考,你定然會拿出尋凌枝的。”
“小妹,要怪,你就怪我沒有及時趕到,還一心想在爹娘面前給大哥打掩護。若是,我能發現不對,早點趕來,你們也不至於……”韓二低下頭,聲音中帶着顫抖,和一絲哭腔。
我不再開口,只是哭到力竭才停下來,從陸青肩上抬起頭,對着韓二無力地搖頭。
前一刻還是歡樂,后一刻卻是離別,我們三個身處其中的人都沒有想到,又怎麼能怪什麼都不知道的韓二呢。
“小妹,謝謝你現在活着。”韓二滿眼充血地抬頭看我,“謝謝你讓大哥活着。但,這件事不要告訴大哥。我、我不想他再為那些沒有發生的可能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