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華陽少君
夢中,是故國。
她獨自坐在蓮花台的屋頂上,寂寞的看夜裏燈火輝煌的懿昌王宮,和周圍包裹着蓮花台的波涌湖水。
神女是懿昌帝君的象徵,因此她從落生起,便被春和祭司帶來蓮花台,多年不曾與家人相見。
不過蓮花台確是好地方,四方臨水,白日裏,滿湖儘是粉藕青蓮,一入夏便爭相開放,小小紅魚成群,場面壯觀。
若才子佳人泛舟而經,那蓮香恨不得全然撲在衣衫上,雅緻如翩翩濁世的佳公子遇羅敷,溫柔繾綣。
許就是景緻怡然的緣故,使得她自小便是恬然無爭的性子。
春來聽風畫竹,夏至吃茶賞蓮,初秋時節,與華瑛公主泛舟承水,採擷蓮藕,待到冬雪降臨,便披着溫暖的狐皮大氅,一人獨坐蓮花台上,望白雪皚皚,四方湖面皆成冰霜。
白茫茫一片,美若雲霧。
她那十幾年的光陰,都是這樣過來的,除去孤獨,並不能算不快樂。
然而就在她習慣於如此冷漠的生活后,懿昌國卻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國亂。
春和祭司傷了懿昌國帝君,不止如此,是要他死。
皇帝死的時候,她就站在門外,驚愕的看到宋華陽悲愴萬分的狂奔如大殿,無比絕望的喊了聲:“父皇!”
他仇恨的看向不遠處面無表情站立着的春和祭司,淚流滿面的執起劍,恨道:“我殺了你!”
只是如此,一盆冰冷的水潑在她身上,慶菱貞本就身負鞭傷,又因水牢之刑昏沉迷睡,這一激,她反而醒了。
身上是滾燙的,自己卻依然覺得冷。面前站着一錦衣兒郎,她費力的睜開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這人正是大理寺卿,江雲詩。
“姑娘醒了。”這人皮笑肉不笑。
“大人明知故問。”她沙啞着嗓子回他。
自己躺的是刑獄裏干松的稻草席子,應算是脫離了水牢。
江雲詩站在她身邊,話說的神秘:“昨日東宮足有百餘人受刑,重刑在身,受不住,死去有三四十人,卻無一人,將巫偶一事脫給太子殿下。”
慶菱貞坐起身來,防備的盯着面前這人,聽到他繼續說道:“東宮,真是養了一幫了不起的忠僕啊。”
江雲詩話裏有話。
“可這巫偶之案,必得有人認才可。”
慶菱貞抬頭望他,聲音冷靜:“大人想讓我認。”
江雲詩低下頭,鄭重道:“人人皆知你是被太子殿下寵愛的大宮女,屆時我做些功夫,就說你其實是北夷霍爾絡部的親從,奉王命前來引誘太子,齊心不軌。那這巫偶的事兒不光解決了,還能以此由舉兵滅了北夷十三部。”
“如何?”
慶菱貞看着面前這黑了心的錦繡少年郎,冷靜道:“賀蘭舟讓你來試探,我是否忠誠。”
江雲詩一頓,正欲解釋,卻看到面前的女子雖坐在地上,衣衫狼狽,臉上還有一道鞭傷,卻仍然不卑不亢:“若殿下需要我如此,我自當以己之身,成他之言。”
“這是三年前我向著天地,向著蒼海起的誓,而神女,絕不會背棄誓言。”
江雲詩沉默的看着她,猶豫再三,說道:“今日我來,確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殿下確實要你認罪,並在獄中自刎。”
慶菱貞無所謂的靠着牆壁,反正心已經寒了,怎會怕它再碎掉。她索性聽江雲詩繼續說下去:“但殿下早就給你留了後路,他要你離開,尋個地方住下,待他成就大業,自會去尋你回來,替你報仇。”
慶菱貞不敢相信的抬起頭,一雙澄澈的眼睛泛起期待:“他這時要我走?”
“殿下是好人,他不願你受到傷害。”
期待因江雲詩的這句話又失落下來,但她不願意。不願意離開:“我不會走,越是這時,我越得留下。”
“殿下明白,他並不強迫,但要我將生死之事,向你言明。”
慶菱貞用手輕輕拂過自己的髮絲:“大人,關於那明靈珠,你就不覺得疑惑嗎。”
“何以會出現在巫偶中呢。”
“有一秘事,所知的人甚少,可我卻想講給大人聽。”她平靜道。
“世人只知道明靈珠是帝君少君之物,卻不知,這明靈珠,無法經手第二人,否則,便會顏色黯淡,直至變成顆普通的琉璃珠子。”
“巫偶之術,須得施咒人親自而為,否則,並無作用。”
“那大殿之上的帝王,那逐漸黯淡的珠子,大人可想到什麼了?”慶菱貞挑眉望他:“我只困惑如此簡單的陰謀,何以帝王看不出,何以殿下不知,何以,大人躊躇再三。”
“或許這也是殿下的意思。只是他雖不讓我知,我卻不能不知。”
話說到此,她倒有幾分無奈了。
“再過段時日,我會讓你回到東宮的。”
江雲詩撇下這句話,離開了。
東宮,如今的東宮,不知落魄成什麼樣子,許連個官家都不如了。
刑獄北司惡劣,飯食更是如此,一日裏僅一碗溫乎米湯,兩塊鹽菜,獄中又冷,她早因水牢時的折騰而得了傷寒,每日半死不活的卧在草皮席子上苟延殘喘,賀蘭承澤幾次站在牢房外看她,都一臉的冰冷,像是盼她死一樣。
牢房之外,還是會經常傳來他人行刑時求饒哭喊的聲音,只是這聲音日漸減少,她心中約摸着,估計是人也死的差不多了。
江雲詩暗中遣人關照她,除了每三日一次的針刑之外,她都會被留在牢房中。只是三日復三日,三日又三日,在她終於已經忘記今夕何夕后,終於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姐妹素華。
賀蘭秋生衣袍青藍,溫潤如玉的站在牢獄外,有獄卒恭敬的將牢門打開,還諂媚奉承道:“殿下,這牢獄污穢,您可早些離開啊。”
他身旁的素華卻早已奔到她身邊,掩着口鼻哭出了聲:“阿貞,你受罪了!”
“自從聞你因巫偶之事而入了刑獄北司后,阿茉阿荼和我便一直在想辦法見你一面,奈何我們身份低微,多次疏通銀兩給獄卒牢頭,仍無用。”
“這次,若不是聽三殿下說你不日便會被赦回東宮,我亦是見不得你的!”
說到這,她哭泣的更悲傷了。
“回東宮?!”慶菱貞有些意外。
“巫偶一事,雖尚未查明真想,卻已定下與你無關,大理寺卿與二哥已經議下,讓你回去東宮繼續侍奉太子。”
“如此,也算是給東宮一個交代。”
賀蘭秋生對她解釋道。
“多謝三殿下今日前來告知。”
慶菱貞虛弱的站起身,素華心疼無比的攙扶着她的胳膊,卻無意看到她殘破外衣里,肌膚上的鞭痕與針傷。
“敢問殿下,如今巫偶之案,進展如何。”慶菱貞雙手作禮,恭敬向賀蘭秋生行禮。
賀蘭秋生連連阻止她俯身牽連傷口:“姑娘免禮,巫偶之案,太子仍未脫嫌,只是聽說那明靈珠色澤逐漸黯淡,就連父皇聽了,都是龍顏大怒。”
“不過也算是因禍得福,父皇已准許與此案無關之人回去侍奉。你,就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