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荔婕妤
這時,火把節的樂鼓已然敲響,他們站在無人處,天上星河相伴,地上兩兩相視,各懷心思。
“我已來北夷一月有餘,不日便要迎着公主回帝都了,那時,你也會同去吧。”
卓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若公主去,我定是要同行的,只是,公主未必會去。”
她說完這句話,便飛快的逃跑了,留下春和一人,心中有求而不得的怒,內里越怒,面容上便越是平淡,像是無欲無求。
卓丹這個姑娘已經不記得他了。他執念里的女子長大了。
以前他修法,修人生,老祭司說他心思中太執,若認了一物,便再忘不了,這樣不好。
可卓丹不知道的是他曾見過她。
五年前的霍爾絡部,他隨帝君來訪,那時他也是孤身一人坐在高出吹笛,遠遠兒的見到一個女子騎馬奔至荒緲無人處,卻是他的眼中。
火紅的小馬如烙印在他心中一樣,那女子於不遠處見到他,只暢懷笑笑,並不在意這個陌生的男子,轉而便策馬奔走了。
煥藍色的衣裙,似乎是手腕上掛了穿小鈴鐺,一搖一擺的發出叮鈴鈴的清脆響聲。
那女子就是卓丹。
諷刺的是他剛承了大祭司的位子,就遇到了她。
那時,他走的倉促,甚至不能與她多言,只記住了她的名字。在每個寂寥之夜,輕輕念出。
這就是執,可惜他已是大祭司,無人再告訴他了。
他身旁的童子,以為那句卓丹是咒語。曾小聲的學着念過,被他發現,神不知鬼不覺的發落了。
從此,那句卓丹,藏在心裏。
直到再次出訪北夷,這一次,他想留住這句卓丹。
那年那時,於昭穗和賀蘭徽彌而言是難熬的,大靖南國國君回書太子,駁了他的請求,並令他速速回帝都。
而那邊北夷與懿昌的國親,已經定下來了。
二人因此痛不欲生,肝腸寸斷,少年郎君,多情女子,多情哀怨,生苦悲。
春和在酒里下了葯,兩人酒醉迷朧間,芙蓉帳中成了事。
可這還不是最難堪的,最難堪的,是半月後的出嫁前夜,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
昭穗獃滯的坐在地上,眼淚大顆大顆的落下來,渾身發抖:“這...如何是好...”
卓丹見狀瘋了一般的跑出大帳,想去找賀蘭太子,卻被早早預料此事的春和攔住。
那是年華正好的卓丹,在夜裏,驚恐的被春和在草業齊腰的叢中捂住了嘴。
月暗沉,晚寂靜,她聽到春和問她,想不想救昭穗。想不想,成全了他們。
卓丹當然想,她們一同生,一同長的情大過一切,義不容辭。
那后,她忍着發抖一步步回到昭穗處,昭穗依舊在哭泣。她無聲的抱住她,說了句:“別怕,我有辦法。”
是替嫁。
她也是瘋了的,或是說,他們這幾人都瘋了一時。
賀蘭徽彌與昭穗是同日離開懿昌的。一個向北,一個向南。卻在這一日偷偷做了些許動作。
昭穗為了賀蘭徽彌,離開了生養自己的家國,而卓丹為了昭穗,隨春和大人去了懿昌。
在計劃里,卓丹一路假扮昭穗,依北夷的婚俗,女子嫁人在未見郎君時,是不能摘掉面間輕紗的,嫁人的第一句話,也只能說與夫君聽,因此這一路也算是順利,她又一直跟在昭穗身旁,每日種種行為,也模仿她,便是身旁侍女,也未曾發現端倪。
抵達懿昌國境時,春和暗派了一伙人來,大肆掠奪戮了和親隊伍,甚至亂刀殺了不少親貴,刀法武行使得卻是大靖南國的邊軍功夫,又因着之前浮於人前的,大靖南國太子徽彌與昭穗公主的往事,使得不少好事者傳言這是大靖南國的太子暗着搶親了。
昭穗公主便是那一日丟失的。
懿昌帝大怒,北夷亦是如此,兩國欲合兵前往大靖南國,而此時的大靖南國,卻正在爆發著一場皇權變更。
是帝者西去,老皇帝薨逝了。
太子繼位,前朝之事處理不完,北夷是她母國,懿昌與大靖南國雖都屬強國,而自己剛剛登基,不易直面戰爭。
於是他派遣使者前往兩國商議和談,使者表明再三,北夷公主丟失與己國無關,新帝登基,願與諸國交好,割送城池。
大靖南國十九年,一夜他寵幸了侍女,那女子不知是修了什麼福分,一朝有孕,賀蘭徽彌大喜,破格封婕妤。名號荔。取自前帝君說過的一句:“如玉荔者,珍貴自有傾心也。”
先帝說的是荔枝,宛然如玉,珍貴而被人真心疼愛。
而昭穗是不懂這句古文的,那荔婕妤更是諷刺。這與她曾想過的不同。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是相愛相知。是她站在他身旁幾寸處,卻要以所謂卑微的身份,看着他與旁的皇后妃嬪卿卿我我,恩愛情重。
那不是她初時遇見的他。
婕妤殿裏,她與他第一次激烈的爭執。
她決心離去,他不準。賀蘭徽彌掀了桌子,喝道:“朕是九五之尊!”
她黯然落寞,靜靜言語:“你是帝,我卻依舊是霍爾絡部的昭穗。”
賀蘭徽彌憤怒到極致,掐住了她的脖頸,命令她不準再說這種話:“過去早過去,朕給了你新的身份!”
脖頸的不適和壓迫讓她不住的咳嗦,她三月的身孕已有些顯懷,害怕的抱着肚子嘴硬:“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賀蘭徽彌!”
賀蘭徽彌彷彿才清醒過來,回到他曾少年郎的眼神,踉蹌的鬆開手,昭穗摔在地上,他又驚恐的上前抱住她:“阿荔。”
昭穗拼了全力掙脫他的懷抱,只發抖的縮到角落:“我不是阿荔...”
懷胎十月,他再未去過她的宮殿。連宮中的下人都知道這個奴婢出身的惹了帝王不痛快,於是沒人再對她好。只有一個宸貴妃,像是憐憫她,願意給她照顧。
她分娩當日,還是宸貴妃派遣身邊的宮人去伺候了她。
是個男孩。
孩子啼哭,她累得痛的睜不開眼,帝王就來了。
前塵恩怨不提,他只說,阿荔,我們有孩子了。
阿荔,這是我們的孩子。
那時皇后也是有孩子的,她心中所有的熱,都在他那一句句阿荔,和數日夜裏的冷漠中消失殆盡了。
像是故意的報復,她虛弱卻倔強的攀住賀蘭徽彌的手,話語中似乎想喚起他們曾經的回憶:“殿下,我北夷十三部拔尖的美人多的是,何故是我?或是因這首部落大公主的名聲?”
賀蘭徽彌臉色一怔,又聽她繼而言道:“我要我的兒子做太子。”
“若陛下不肯,那殿下呢。”她又問,句句帶着銳利的刀子,戳的他心上流血。
賀蘭徽彌對她有虧欠,是尊貴的公主,因他成了卑微的侍女,這一路上,如夢一般,卻破碎不堪,如同悲劇一場。
“皇後有子,且無錯處。”
他為難:“我賜你榮華尊貴。”
“我只要我兒是太子!”她瘋魔了。
那日後,少年郎徹底不再是少年郎,青春女子再不復當初韶華,這一切錦繡都如同撕破了的華麗衫裙,碎裂了。
她為與他相守,成了荔婕妤,而成了荔婕妤,她才發現自己與帝王相隔着千千萬萬的規矩,女子,可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她不是昭穗了,除了這冷凄的宮殿,過往的秘密,她只剩下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