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來
轟隆隆,巨大的引擎聲由遠及近、自上而下咆哮着,飛機着陸那一刻,地面騰起了巨大的白色水汽……
被雨水打濕的懸窗折射出地面上的搖曳夜景,色彩繽紛的點點燈光躁動着,彷彿這些光亮、這些雨霧也具備了這座城市的特質。
“北京,我回來了!”
秦晴提着簡單的行李箱走出機場,栗色的長發被她用一支素色木簪子簡單的盤在腦後,兩鬢垂落的一縷縷髮絲,隨着步伐自在的搖曳着。一身青色薄紗連衣長裙將她溫柔的罩在裏面,只有白皙的胳膊和天鵝般高貴的脖頸露在外面。腳上的一雙白色球鞋隨着輕盈的步伐在薄紗中若隱若現,讓秦晴仙氣十足,那輕盈自在的身影像極了從江南水墨畫中走出來的女子。
闊別五年再回到北京,在這個酷熱乾燥的季節,老天爺居然用陰雨綿綿的天氣迎接自南方歸來的人,還真是仁慈啊!
雖然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但是長時間定居在南方,秦晴忘根棄祖般習慣了陰冷悶熱的氣候。
回來之前她還擔心適應不來酷熱乾燥的天氣,可是沒想到老天爺對她還是仁慈的。
佇立在綿綿細雨中,也不顧水汽打濕衣衫,秦晴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迷戀和嚮往了五年的空氣,就讓自己暫時忘記未來所有的不確定吧……
“老天爺,你能對我再仁慈一次嗎,保佑我得償所願!”
秦晴在心裏默默祈禱完,隨即睜開如黑櫻桃一般的眼睛,抬手攔了輛出租車離開了機場。
而她溫婉靜好的佇立在綿綿細雨中的樣子,卻像是定了格的風景,在來去匆匆的行人眼裏久久不能揮去。
經過一場降雨,北京的天氣由酷熱變成了讓人更加難耐的悶熱。可是即便在下午兩三點鐘,太陽最為炙烤的時候,寬闊的十字路口處仍然有川流不息的車流和向四面八方涌去的人群。
只是在紅燈亮起的時候,人們才會停下來,躲在北四環高架橋的陰影之下,即使他們知道此時最惱人的早已不是高高掛在頭頂的毒日頭,可還是習慣性的躲在陰影之中。直到紅燈再次變成綠燈,行人們才會重新皺緊了眉頭衝到烈日之下,再像急行軍一樣匆匆消失。
此時站在高高玻璃幕建築中的一個挺拔身影卻與烈日下行色匆匆的人們形成鮮明對比。那是無比從容和淡定的一個男人,他挺拔的身影被橫豎交縱的玻璃幕縫隙限定在整齊的玻璃框子裏,遠遠的望過去,實在是養顏的很。
雖然路上的行人根本看不到這個人的神態,但是作為全球五百強的英屬企業博特的項目部經理,他在工作上的果斷決絕卻是業內人盡皆知的事情。連沉穩內斂的藏藍色西服套裝,都掩飾不住他臉上桀驁不馴的神情。
接完電話,張騫宇低頭望向窗外,公園裏正舉行着廣場舞比賽,烈日下大爺大媽們歡脫的着實熱鬧。
這個沉穩男人不禁自嘲的笑了笑,連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喜歡這些。以至於每次同事們相約去聽哪個享譽世界的樂團音樂會、看百老匯歌劇之類的所謂高雅藝術時,他都會找借口謝絕,卻總是一個人偷偷去逛廟會和跳蚤市場。莫非這真的跟他出生在二人轉盛行的東北有關係?
張騫宇不禁想到艾青的那句話: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想到這,他又一次無奈的搖搖頭。他就一俗人,還能找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自己如此下里巴人的愛好做開脫。
收起遠眺的目光,張騫宇轉過身來按了一下電話:“Vivian,下午下班后我去拜訪宏鑫的沈董,你準備下見面禮吧,你知道沈董的愛好的。”
“好的,我馬上準備。”
Vivian是張騫宇的助理,在博特給他做助理已經快兩年了。
在這個派系眾多的外企,Vivian信奉着對頂頭上司的絕對效忠,可以說除了老大的吃喝拉撒不用管,其他的都是這個助理的職責範圍。哦不,如果老大有需要,吃喝拉撒其實也得管。像這種給客戶挑選見面禮的事情自然更是助理的份內事了。
好在她的付出總會有所彙報。如此盡心盡責服務老大,Vivian理所當然得到了張騫宇的重用。
對於這位畢業於上海名校、憑藉絕對實力在這個競爭異常激烈的外企立了足的頂頭上司,Vivian可謂佩服的五體投地,可是深諳外企對於委任高層領導的那個不成文規定,Vivian也着實為自己的老大着急啊。
博特的企業文化起源很早之前,最初是一家起步於英國的貿易公司,發展到現在所涉及的領域可謂包羅萬象,曾經還有人傳言博特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同時期的晚晴年間,不過考慮到中國人的歷史情節,才不得不將這麼悠久的企業前身給淡化,只含糊的說早在二十世紀初就進入了中國市場。
博特發展到現在已經躋身世界五百強企業,管理和運作方式均採用最包容、最開放的理念,可對歐洲的文化和歷史卻有着近乎偏執的推崇和崇拜。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對於沒有留學或者海外派遣經歷的員工來說,即使再有能力,恐怕職位也只能坐到中層領導的位置。
而現在,在這裏已經工作了三年的張騫宇似乎就已經觸摸到了頭頂的這塊天花板了。
可Vivian從沒感受到張騫宇因為這種處境而表現出哪怕一絲絲的擔憂,她只好放下了那顆“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小心臟,轉身忙着去搞定眼前最急迫的事情了。
為了表示對這個急需拉攏的大客戶的誠意,挑選見面禮的事情本該張騫宇自己來做的,可他主要還是擔心自己的審美和趣味不能投其所好。俗話說得好,露巧不如藏拙嘛。
回想起以往送禮物的後果,張騫宇到現在都會生出深深的悔意。還好身邊有一個品味和審美都值得託付的助理,讓他少費了不少腦子。
不過兩個鐘頭,Vivian就拿着一個簡潔卻很精緻的禮盒回來了。
Vivian輕聲敲了敲門,得到了許可才推開了經理辦公室的門,看到張騫宇正低頭看着文件,她不敢過多停留,簡潔地說道:“給宏鑫沈董的禮物已經準備好了,請老大過目。”
“不用看了,放下吧!晚上我直接給沈董帶過去,辛苦你了。”
張騫宇頭都沒抬,照例看着文件,還時不時地在電腦上核對着什麼。
Vivian不做聲的出了經理辦公室,心想每次給客戶的禮物他都不過目,看來是非常認可自己這個助理的工作能力啊,想到這,她抬手抹掉一腦門子的汗珠,又一次滿血復活的投入到工作中,全然忘記了剛才因為時間緊迫而手忙腳亂的選禮物、又軟磨硬泡的求人割愛時的窘境了。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張騫宇看了看時間,又頭痛的想到北京晚高峰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頭。他拿起西裝外套和那個精緻簡單的禮品盒便走出了辦公室。
趕上下班的時間,他的車子又停在地下二層的停車場,真是越着急越不順利,電梯好像能感受到他的急躁,跟他對着干般的幾乎層層都停。而這期間,電梯裏的很多同事都禮貌的沖他點頭問好,張騫宇只能壓着火氣佯裝禮貌的予以回應。
早就聽說項目部的張騫宇拼業績、搶客戶那是無所不用其極,還因此人送外號“冷麵狼”,因為他是比狼還要狠要瘋的孤狼。只恐怕張騫宇在業內的形象早已被妖魔化,成為一個資本主義的劊子手,但他每年給公司創造巨大財富,以至於公司上上下下對這個人敬畏多於反感。
叮的一聲,地下二層終於到了,張騫宇深呼一口氣,走向了自己的車子。
滴滴,清脆的兩聲,打開車門,發動引擎,揚長而去,一對鮮紅閃亮的尾燈很快消失在了寂靜的車庫……
其實,按張騫宇為博特創造的財富來說,開幾百萬的車都不過分,他卻買了輛奔馳GLS入門級的SUV,整車進口也不過百萬。但換他的話說,自己對車子要求不高,能跑就行,在北京開上千萬的跑車,遇到堵車也飛不起來。
本來吧,按他自己的想法是買個二十來萬的車就行,可畢竟還得維護住一名百年英資企業項目經理的形象,再加上他逢年過節自駕回家,SUV能皮實點,就買了這款車。但落在同事眼裏卻成了寒酸!
好吧,無所謂了,張騫宇向來也不是為了迎合別人改變自己的主兒。
汽車緩緩駛入奧體公園附近的一片靜謐別墅區,穩穩的停在了湖邊視野最好的那棟別墅門前。
這片別墅區是地地道道的中式風格,一路設置的地燈和卵石鋪就的小徑都有種江南園林的風韻。
他換一隻手拿禮物,抬手看了看時間,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了13分鐘,於是他從容的拂了下衣服,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沈家的保姆,示意他在客廳稍等。
張騫宇之前跟沈董見過幾面,但都是在公司的正式場合,不過從小道消息聽來的傳聞倒不少!
業內傳說沈董有三寶,老婆閨女和珍寶!
對於前者,張騫宇聽膩了發跡之後另覓新歡的實例,主觀的覺得多半是圈內人故意奉承沈董亡妻之後沒再娶的恭維話罷了!
至於他閨女嘛,他倒是聽說了不少沈董廣撒網遍捕魚的事迹。還曾有同事拿這傳聞跟皮囊甚好的張騫宇開玩笑,讓他實在拿不下宏鑫的案子,就出賣一下色相吧!
聽來好笑,他張騫宇在業界的名號不是白得的,啥招數沒用過,可這美人計倒還真是例外!
而對於珍寶嘛,他倒是聽說過沈董酷愛古玩字畫之類古香古色的物件兒,可直到他來了沈家才深切的體會到這種愛好估計是深入到骨髓里了。
別墅的裝修風格跟中式別墅區的意境相得益彰,古典雅緻。
光客廳的這組紅木11件套就足夠奢華。俗話說得好,窮比客廳富比廚房。果真不假,不遠處那套十人桌的紅木圓桌佔據了餐廳的大半,每個椅子背部都雕着精美複雜的圖案,主位的椅子更是雕刻着福祿壽吉祥樣式。
雖然他對紅木懂得不多,但想到沈董對古玩早已名聲在外,不由得也瞠目起來。
“張總,來啦?”
隨着聲音望去,他看到沈董正扶着用紅木雕成的樓梯扶手下來,笑靨盈盈的沖客廳走來。
說話的正是張騫宇這次要拜訪的人—沈立國,宏鑫商貿的董事長。
宏鑫商貿的業務領域涉及房地產開發、醫藥研發、裝備製造等行業,當然最主要還是以此發家的業務,進出口貿易。
伴隨着中國貿易順差的利好形勢,宏鑫可謂大賺了一筆,之後便成為中國數一數二的民營企業。
這些因素也成為博特近一年以來極力想要與之合作的原因,如果達成合作意向的話,博特未來五年的業績都會穩升不降。
而在這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就是宏鑫商貿的董事長沈立國,沈董理所當然的就成了博特各部門老總擠破腦袋都想拉攏和討好的人物。
沈立國才年過五十,卻因為早些年過於追求事業上的發展而顯現出了超出實際年齡的滄桑和疲憊。要不是兩年前突發腦溢血搶救了整整14個小時才保住命的話,恐怕張騫宇現在也不會有機會拜訪這位享受人生、快樂生活的沈董了!看來走過一遭鬼門關的人還是比其他人豁達一些。
“沈董您好,認識您這麼久才來拜訪您,真是對不住!”張騫宇起身向這位公司潛在的大客戶鞠躬問好。
“沒事兒,沒事兒,你們年輕人正是拼事業的時候,每天都忙死忙活的,我知道。咱倆呀,也別這總、那總的叫了,多生疏啊,我就叫你小張吧。按歲數啊,我也算你長輩了,我閨女才比你小三歲,你呀就叫我聲叔吧,顯得親切點。”
沈立國邊說,邊打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張騫宇坐到靠近陽台的樹根茶台邊,開始嫻熟的擺弄着茶台上的茶杯茶壺。
“沈叔!”張騫宇雖然認為公事公辦比較好,可同時也覺得跟潛在的大金主處好關係總沒虧吃,索性毫不扭捏的叫了聲。
“對了,知道您喜歡古香古色的物件兒,特意給您帶了一份禮物,雖然跟您的這些收藏品沒法比,也算我這個晚輩第一次登門拜訪的一點心意。”說著張騫宇就雙手將手裏的禮物盒子遞了過去。
“來就來了,還帶什麼禮物啊,小張你太客氣了。”
說完,沈立國就打開盒子,許是常年把玩物件兒,手上一下子溫柔許多,像是得了什麼寶貝似的。待盒子全部打開,張騫宇微笑的注視着沈立國的臉,只見他眼前一亮,滿意的不斷點頭,嘴裏還不停的說著“漂亮”!見他不住的讚美,張騫宇也微微伸長了脖子,將眼神探了過去。
只見禮盒裏躺着一個飽滿圓潤的茶色茶壺,大小足以盈滿人的手掌,壺嘴倔強的上翹弧度像極了女娃娃生氣時撅起的小嘴兒,茶壺的藤把手色澤渾厚光亮,光這一處都可以算得上盤了多年的小把件兒了,再加上壺身上畫著江南煙雨之後清新淡雅的荷花,那花骨朵彷彿在煙霧朦朧的下一刻就要開放一樣,色彩恰到好處的運用使荷花美麗卻不嬌艷,筆觸的起承轉合渾然天成卻不貪戀拖沓。五個同色系的圓滾滾茶盞妥帖的環繞四周,像一群熟睡的娃娃。
“確實漂亮!”張騫宇不禁發出了一樣的感嘆,也為自己這種審美大條的人能有Vivian這樣出色的助理而感到萬幸。可話一出口就他後悔不已,趕快拿話找補回來,“跟沈叔家的風格搭起來很漂亮!”說完他只怪自己收到Vivian的禮品盒之後沒有看一下。
沈立國貌似沒察覺他的窘態,依然全身心的把玩着這套精緻茶具,並翻手看向茶壺底部的落款兒。沈立國拿起老花鏡前後移動着身子調整着焦距,艱難的辨認着落款兒,“南——嘉——人?南嘉人!”
瞬時沈立國眼裏的光越發的亮了,腦子裏像是搜索出了什麼,“小張啊,你真是有心啦,這麼好的寶貝都讓你給討來了,難為你啦!”說著還不忘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再的點頭,眼裏充滿了對這個年輕、英俊、有為的男人的讚許。
而此時的張騫宇只好極力掩蓋自己的無知,配合的說著“應該的!”心裏卻默默地念了一遍那個落款兒,南——嘉——人!
放下精美的茶具,兩人再次陷入了毫無意義的寒暄,可每次張騫宇提及項目合作的問題時,沈董總能避開話題。他不好再提,繼續聊了許多無關痛癢的問題之後,估摸着這次談項目沒戲了,拜訪的時間也差不多了,便跟沈立國說道:“今天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擾沈叔了,等下次有機會我再來您這討茶喝!”
“別走了,留下來吃飯,一會兒我閨女也該從學校回來了,我介紹你們認識,以後出入職場還有好多地方向你請教呢!這都快畢業了,學校怎麼還這麼多事啊!”
沈立國見張騫宇要走,趕忙挽留,同時不禁在心裏念叨起那個不省心的閨女怎麼還不回來,早就囑咐她務必早點回家,可這孩子的叛逆期尤其長,都快大四畢業了還是不聽話。
張騫宇本就不打算留下,還是婉拒了沈立國的挽留,道別之後他便開車離開了。
沈立國立在別墅門口,望着遠遠的一對鮮紅尾燈,眼睛裏有無盡的讚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