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許寧上一世是經過的,如今卻仍是恭謹聽訓,唯唯稱諾。原來劉氏這一番佈置周密、無微不至,卻與只會拿了錢就走的羅氏有些對比,讓他有些觸動,唏噓起來,前一世這些卻都是唐寶如做的,從秋闈前一年就開始親手縫製,中間改了又拆多次,雖然後來兩家鬧得不愉快,卻仍是儘力居中調停,小心翼翼對着他。
女子之心思大抵如那海底針、天邊雁,無從捉摸,飄渺依稀,但留心、體貼、忍耐、怨恨卻都有可能是因愛而生,而那與你一團和氣,面上過得去的,卻大抵是真的不在意你了,如同如今的唐寶如,一心一意只念着肚中的孩兒,對於他只是白日碰見時笑容可掬、客客氣氣,一種教他有些哭笑不得的相敬如賓,這是他前世曾希望的,這一世他卻真正覺得惆悵了。
不提他如何惆悵,眼見着入了八月,真正暑去涼來,秋雨連綿。
這日好不容易放晴,許寧一個人拿着書在書房溫書,唐寶如和兩隻狗在院子中逗着玩,這兩隻狗經過幾個月的餵養,吃的都是唐寶如的孕婦餐點,長得又高又壯,皮光毛滑,在院子裏歡快地上竄下跳地奉承着唐寶如,猶如獻寶一般,唐寶如被牠們逗得經常放聲大笑,忽然兩隻狗的耳朵立了起來,跑到了門邊,汪汪地叫了起來。
唐寶如一愣,這是有人來了?果然聽到了敲門聲,唐寶如順手也就過去打開了門,卻是當門便看到了宋文甫和宋文熙兩兄弟。宋文甫看到是她來應門,連忙後退一步,深深作揖道:「弟妹,小生有禮了,秋闈將至,我們是來找晏之會文的。」
唐寶如往後看,卻看到了一個青年男子被人伺候着翻身從馬上下來,正是那日見過的李臻,他今日衣着卻和那日不同,寶藍袍上佩着玉帶、金鉤,衣帽鞋襪無一不精,統統綉着暗紋,整個人貴氣逼人。
李臻笑微微地遠遠向她作揖,她微微側了身,並不敢受他的禮,心下卻忽然微微有些心悸,前世今生她第一次見到這位李相公衣着如此華麗貴氣,凜然生威,她隱隱覺得這位李相公恐怕出身非凡,李姓正是國姓。
跟着宋家兄弟一同來的並不僅僅是李臻和孟再福,還有一個青袍葛鞋、面目清俊的少年,正是那害得唐寶如身死的林謙,他也正隨着眾人作揖,目中含笑,看上去果然謙謙君子。
又有個身着胡服、鹿皮小靴,身形嬌小的少年,細看正是宋曉菡,她看也不看唐寶如一眼,只是手裏甩着馬鞭,跟旁邊一名雖然也是身着櫻桃紅胡服,卻挽着雲髻的美艷婦人在說話,那婦人眉目穠艷、顰笑動人,雖然正和宋曉菡在說話,一雙翦水雙眸卻已盈盈看了過來,似乎正打量着唐寶如。
許寧已是站到了唐寶如身後,宋文甫笑道:「晏之兄,聽說你怎麽請都請不出來,今兒京里有貴客來,說與你曾邂逅相識,少不得親自上門叨擾了。」
李臻笑着拱手,許寧拱手回禮,讓着他們進門,延入堂屋道:「寒舍淺陋,還請多包涵。」
李臻施施然走進屋裏,笑道:「聽聞唐娘子精於烹調,長於辨味,可惜身上有孕,不敢勞動,竟是不知何時才能得嚐手藝了。」
唐寶如微笑屈膝道:「不敢當,可巧今兒正有蝦,做一道茶葉蝦還是不麻煩的。」
許寧扶着她的手肘道:「讓銀娘做吧,你一旁看着便好,也是一樣的。」
李臻一雙含笑的眼睛在許寧臉上打了個轉兒,打趣道:「怎敢勞動唐娘子,看許兄弟胸懷天下,沒想到也是個兒女情長的人。」
劉氏正在屋內收拾,看到有客來,連忙叫了銀娘去買菜、小荷上茶。幾位秀才看到是長輩連忙都上來施禮,劉氏哪裏敢受禮,擺着手避入後堂去了。
李臻更是心中納罕,也不知這樣小門小戶的家庭如何養出這一對夫妻來,他原想着只怕這唐家兩老見識不凡,後來打聽着不過是一介廚子,心下猶然不信,待見了劉氏樣子,對許寧和唐寶如這一對的風範更是納悶了。
看着幾個學子們坐下,果然李臻當之無愧地坐了上首,唐寶如去了廚房,回憶了下前世對李臻的印象,想來想去也沒什麽,似乎他在許寧面前並沒有什麽架子,見了自己也是尊重但並不拘泥,隨意並不輕佻,所以許寧那些來往的人當中,她記住的也不過這幾個而已。
只那林謙,從前許寧因和他有同鄉的情分,和他算得上不錯,她也只是覺得這人點水不漏,是個人才。如今有了上一世的先入為主,再連繫這一世他早早也攀上了宋家兄弟兩人以及李臻,原來這人在鑽營這上頭竟是別具一格,算得上出類拔萃了。
她想了下當初李臻的口味,似乎是喜歡新鮮的、口味重些的,當初許寧死後許久,他那小廝來和她買菜,專門點了一份水煮牛肉,幸好今兒家裏還有牛肉,她將那牛肉切成薄片。
這時劉氏已進了廚房,手腳俐落地生起了爐子,一邊念叨道:「那個宋家小姐好不知羞恥,她不是還未出閣嗎,怎的就大剌剌穿着男裝混跡在男子中,還有適才那女子,我聽說倒是那李相公的如夫人,看上去像是大家公子,如何也讓自己的妾侍拋頭露面的。不過那妾侍倒真的氣度像貴夫人一般,怪道有人說寧娶大家婢,不娶小戶女。」
唐寶如笑道:「咱們這小地方不知京里風氣,京里貴家小姐、婦人時興穿着胡服跟男兒一樣出去蹴鞠、打馬球、角抵、打獵什麽的。」至於未出閣的女子也一同出去耍,那自然是公主們帶的頭了。
劉氏咋舌道:「角抵相撲,那也是未出閣女子能做的嗎,我從前去看過,都是些教坊藝人,那些女颭衣不蔽體的,不是說那些貴家小姐比我們還講究貞靜規矩的?」
唐寶如呵呵一笑,「角抵的話自然是不讓外男進入的,只是女子們自己戲耍,不過其實那些真正出身高貴的也是不會上去的,至於其他的嘛,她們也是和男子一樣要鬥茶、比琴之類的,和咱們市井俗人不一樣了。」
劉氏搖頭道:「看來這京里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又聽說也有榜下捉婿的陋習,幸好你產期近了,若是許寧得中,依我看明年春闈你還是一同跟去京里才好。」
唐寶如失笑,「哪有人帶着娘子進京趕考的,我在家裏陪着你們豈不好。」她巴不得一直留在家裏陪着爹娘和孩子呢,這正是不必和離也能過自在日子了。
劉氏嗔道:「你這孩子不知輕重,夫君才是和你過一世的人,我和你爹自己又不是不能照顧自己。阿寧看着如今厚道,誰知道將來進了京會不會被人帶壞了。再說了若是生了個兒子,還是要阿寧教着識文斷字的好。」
唐寶如笑着搖頭,手腳很快地將切好的牛肉和調料都給腌上了,將茶葉倒了出來準備泡蝦子,鐵觀音用滾水泡開,散發著清香。
劉氏在一旁念念叨叨地打着下手,一邊道:「不過能見見世面也好,若是不得中回來,想來那些貴家小姐也看不上他,然後咱們鄉間一般女子他也看不上眼了,倒是能一心一意和你過日子,趕着再多生幾個,他科舉的心興許也就淡了,咱們隔壁觀音巷丁家的那老三就這樣的,開始也說的是科舉定有分的,如今不也是開個館講講課……」
唐寶如聽她聲聲口口竟是巴不得許寧不中,只管笑。劉氏還在道:「不過今天那些秀才們我看都是氣度不凡,想是許寧倒還有幾分真本事……」一時十分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