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見他應下,元賜嫻又笑看陸霜妤:「陸小娘子,你也是。」
她笑起來眼如彎月,叫人根本無法說個拒絕的詞,陸霜妤想也沒想便如搗蒜般點了點頭。
元賜嫻轉頭收拾藥罐子,一面交代陸時卿夜裏該換哪瓶葯,完了想起樁事,回頭問:「陸侍郎,我有些話跟您說,您可能叫陸小娘子和這些下人先且退避?」
陸霜妤一把揪住了陸時卿的袖口,警惕問她:「你想對我阿兄做什麼?」
元賜嫻一臉無辜,她能做什麼啊,瞧她這模樣又覺好笑,故作曖昧道:「是長輩們的事,你莫管。」
陸時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見他神情尷尬,不知想去了哪,她笑吟吟地補充:「真是長輩們的事。陸侍郎,事關回鶻商隊,我有些疑慮想與您說明。」
陸時卿飄忽的心思一下就被抽了個乾淨,挺直了腰背,斂色吩咐道:「都下去。」
等屋內眾人走空,元賜嫻才坐在他對頭問:「陸侍郎曉得回鶻人的貨物裏頭,裝的是什麼箭鏃嗎?」
陸時卿當然知道,嘴上卻答:「陸某替聖人查案,只負責上達實情,其餘一概不管。」
口風真緊。她只好道:「我說說我的看法,您聽聽是否有理。這些三翼的箭鏃不是普通玩物,而是軍器。從吳興紀家到長安錦繡庄,再到這隊回鶻商人……絕非一般的小打小鬧。」
陸時卿隨口附和了聲「嗯」。
「但見此事牽涉越大,越是關係到要緊人物,我便越覺其中或有陷害的成分。」
陸時卿稍稍一滯,這下抬起眼來:「此話怎講?」
「疑點太多了。譬如西市坊門前,商隊與門吏尤其張揚的對峙。又譬如錦繡庄內,店夥計與掌柜輕易露出的破綻。再譬如郊野平房,看似嚴密,實則漏洞百出的守備。我起始想,他們興許只是做些不幹凈的小買賣,但當瞧見那些箭鏃,再回想當日種種,便覺奇怪了。能幹出這等‘大事’的人,怎會頻頻犯如此低下的錯誤?倒說不定是誰想藉此陷害誰,才故意佈置了這些,叫人發現的。」
她說到最後,悄悄觀察陸時卿的臉色,卻見他神情如常道:「陸某知道了,明日便將縣主的意思稟給聖人,請他決斷。」
又是這個拒人千里,分毫不露的態度。元賜嫻打聽不出什麼,只好放棄。
屋內一時靜默下來,如此無話片刻,兩人突然齊齊偏頭朝槅扇外看去,異口同聲道:「誰?」
「啪」一聲什麼物件落了地。躲在槅扇外企圖聽牆角的人慢吞吞將東西撿起,走了進來。
正是去而復返,滿臉心虛的陸霜妤。
陸時卿冷眼訓斥道:「這聽牆角的本事,是誰教給你的?」
陸霜妤鼓着嘴道:「這不是沒聽成嘛,你倆耳朵這麼靈光……」她瞅瞅元賜嫻,「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瞧外邊天陰了,晚些怕有雨,來給縣主送傘。」說著,提了提手中一柄油紙傘。
陸時卿曉得她不過尋個借口罷了,厲聲道:「還敢狡辯?你可是太久沒抄書,手癢了?」
陸霜妤一臉委屈:「阿兄何必當著外人面凶我……也沒見你對縣主凶過一字半句的……」
她說到後來,聲兒越來越輕。元賜嫻聽見「外人」一詞尚覺不舒服,聽全了後邊這句,突然高興起來。
陸時卿的確沒這樣凶過她嘛。
她一高興,就準備替陸霜妤解個圍,大方道:「好了好了,聽牆角這事,我也常做,沒什麼大不了的。」
陸時卿飛過來一個眼刀子。
怎麼的,使完了他的僕役,還要替他管教妹妹了?
元賜嫻見他不悅,清清嗓子折個中道:「但下回不能再犯了。今日是我,若換了要緊客人,可就叫你阿兄面上不好看了。」
陸時卿覺得這句還有理,看一眼妹妹,叱問道:「聽見沒?」
陸霜妤心情複雜地瞅瞅一唱一和的倆人,點點頭:「我知道了。」
陸時卿叫陸霜妤回房去,完了看看元賜嫻:「縣主也請早些回府,免教元將軍擔心。」
元賜嫻看一眼外邊陰沉天色,到底也嫌下雨了麻煩,道:「好吧,我明日再來一趟。」
他眉頭一皺:「還有明日?」
「當然了,您這傷頭兩日最要緊,我再替您裹一次。」
陸時卿嘆口氣:「陸某明日一早要去上朝的。」
「那我等您回府了再來就是。」
見他還要推辭,她趕緊打個手勢止住他:「您就別多說了,我這是為您好。照您先前那個蠢笨的裹傷法,將來肯定得留疤,您該不想右手長道疤,左手卻沒有吧?到時若叫我阿兄再打您一鞭,還不知能不能打出一模一樣的呢!」
「……」
陸時卿頭疼,頭疼得想不出理由拒絕她,只好得過且過,先請僕役送走這尊大佛再說。
元賜嫻交代他幾句吃食上的事,演了瘸子出門去,到府門前卻見該已回房的陸霜妤攥着油紙傘站在那處,揪了張小臉,一副有話與她說的樣子。
她上前問:「陸小娘子是在等我?」
陸霜妤垂眼,搖頭:「不是。」手卻不停扭着傘柄,像是緊張才有的小動作。
元賜嫻笑了一聲:「那我可走了。」
「哎!」陸霜妤腳步微移,喊住了她。
她原也不過作個勢罷了,回頭問:「怎麼?」
「我想跟縣主說,您……」陸霜妤猶豫半晌,終於提了聲氣道,「您不要妄圖打我阿兄主意!阿兄早便與韶和公主情投意合,只是聖人不肯答應這門親事,擔心阿兄做了駙馬,仕途受阻,才遲遲不賜婚的!」
元賜嫻微微一愣,突然笑起來,問:「這話是誰教你說的?」
陸霜妤一驚,心虛道:「沒……沒有誰教我,我實話實說罷了!」
「那你跟我講講,他們是如何的情投意合?」
她略鎮定一些:「阿兄隔三差五便去含涼殿教十三殿下念書,貴主也常在一旁……一旁……」她「一旁」了半天也沒說出來,轉而道,「總之,阿兄是喜歡她的,阿娘也喜歡她。今日一早,貴主還陪阿娘去了大慈恩寺。」
元賜嫻拖長了聲「哦」了一下,道:「好,我曉得了。」
陸霜妤覺她態度奇怪,小心翼翼問:「您曉得什麼了?」
她露齒一笑:「多謝霜妤妹妹提醒我,含涼殿和大慈恩寺,的確是兩處收買人心的好地方,我會妥善利用的。」
陸霜妤一噎,也沒注意她換了稱呼,詫異道:「你……你這人怎得講不聽呢?」
元賜嫻反問她:「你當初誤認我是男子,對我一見傾心,苦苦尋覓我一年,其間怕也有人勸你放棄。你呢,你聽了嗎?」
「我……」
見她無話可說了,元賜嫻淡然一笑,從她手中抽出油紙傘:「好了,這傘我收下了,你趕緊回,就等着有天叫我嫂嫂吧。」
她說完不再停留,回頭上了馬車,留下陸霜妤獃獃杵在原地。
……
說來也巧,元賜嫻經過永興坊巷口時,恰有一輛馬車擦着她的車簾過去。趕車的揀枝見狀,朝里問:「小娘子,您往後瞧瞧,那可是陸老夫人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