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誰跟她同生共死過了?陸時卿忍耐問:「請問縣主是怎麼傷的腿腳?」
「昨日我本想回姚州去的,半道碰上山匪,打鬥時一不小心傷着了。」
這話倒也算符合實情。昨日那伙人來「劫財」,與她的隨從動了粗。她被拾翠和揀枝護衛着往都城方向退,初始真道是山匪,後來瞧他們追趕的路線才起了疑心。
她趁亂觀察了一下那伙人舉刀的手勢與落刀的位置、力度,斷定他們受過特殊且統一的訓練,絕非出身草莽。最終將諸多疑點前後串連,猜到了徽寧帝頭上,就裝作慌不擇路的樣子,把自己摔進了路邊泥地里。
元賜嫻答完,見兄妹倆還杵在原地,一指一旁椅凳:「都坐呀。」等他倆坐下,又吩咐拾翠,「將早食端給陸侍郎。」
她大老遠跑一趟,就為給他送早食?
陸時卿微微一愣,一時也忘了說,他已吃過了。
拾翠提了個雙屜的食盒上前去。
元賜嫻跟着道:「這是我親手做的……」她說到這裏,突兀地停住。
哎,不妙,下人做了什麼來着,她給忘了!
站在她身側的揀枝一慌,小聲提醒:「荷花粥。」
她趕緊接上,尷尬一笑:「……荷花粥。您嘗嘗。」
陸時卿的臉霎時黑了。露餡露得這麼明顯,當他是聾子嗎?
陸時卿當真吃不下了,原本想拒絕得溫柔一點,但既然她只是糊弄他,他就不客氣了,道:「縣主好意,陸某心領,但我已用過早食。」說完,伸出彷彿十分高貴的指尖,將東西遠遠推開。
一旁陸霜妤的目光跟着他的動作緩緩推移,眼瞅着這雙屜的食盒,像在瞧是否有她的份。
元賜嫻這時候沒工夫注意她,掩飾了面上心虛,道:「那改日我來早一些,這樣就能趕上您吃早食的時辰了。」
「縣主傷了腿腳,理該安生歇養,陸某不勞您惦記。」
她賠笑:「怎能不惦記,您也受傷了啊!實則我今日正是來探看您傷勢的。」她往他手背瞥瞥,「您的手好些了嗎?」
陸時卿昨日從元府回來便裹了傷葯,纏回紗布,低頭看一眼道:「已處理妥當,並無大礙。」
「我帶了傷葯來,是拿家父琢磨多年的方子制的膏子,尋常地方找不着。」她說著,從藥箱裏掏出些瓶瓶罐罐的來。
元賜嫻本想將幾瓶葯撂下就走的,想起方才的窘迫事,便想彌補一下,道:「我給您換個葯,重新裹下傷吧。」
陸時卿將手掩回袖中:「不敢勞煩縣主,您將葯留下,陸某已是感激不盡。」
又是套話。
元賜嫻不太高興了,不理他,直接吩咐一旁幾名丫鬟:「你們幾個,給我打兩盆清水來。」
陸府的下人就比陸時卿聽話多了,被她飛倆眼刀子,便礙於她的身份不敢不從,乖乖去打了水來。
陸時卿皺皺眉:「陸某換了葯裹了傷,縣主便願意回府了?」
元賜嫻點點頭,神情嚴肅。
他只好嘆口氣,低頭拆紗布。
元賜嫻提着藥箱站起來,還記得要演出一瘸一拐的模樣,等到他跟前,瞅見他猙獰的手背,卻是嚇了一跳,敬稱都不見了:「這是處理妥當的模樣?你可是不想要這手了啊!」
他手背上長長一道鮮紅的薄痂,傷得深的幾處都有了化膿的跡象,着實觸目驚心。
一旁陸霜妤也嚇得不輕,瞠目問:「阿兄怎麼傷得這麼重?」
想他恐怕不好意思答,元賜嫻便替他解釋:「被我阿兄打的。」接着回頭吩咐,「拿鹽末子,熱水和棉帕來。」
她說完就抓過了他的手。
都說十指連心,陸時卿給她一抓,心都好似被什麼古怪的力道震麻了。他下意識要抽出指尖,卻聽元賜嫻一聲嬌喝:「你躲什麼,我又不吃了你!」
他渾身一僵,頓住不動了。
陸霜妤和滿屋子的丫鬟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這景象太詭異了。居然有人碰得了她們的郎君了——居然有人碰得了她們的郎君,還沒被掀翻了。
陸時卿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對頭。自郊野一場「肉搏」后,他對旁人貼膚觸碰的容忍程度似乎變高了,方才不過輕微克制,竟就壓抑下了那股嫌惡。
元賜嫻等來僕役,當著他的面,拿清水凈了手,然後泡好鹽水,挑着棉帕道:「會有點疼,您忍忍吧,忍不住可以叫的。」
「……」她想讓他一個大男人怎麼叫。
元賜嫻令人搬了椅凳來,在他膝前坐下,一手捏着他的指尖,一手就着沾了鹽水的棉帕替他擦拭清理。
這鹽水碰了傷口,明明該是疼的,陸時卿卻覺癢得慌,忍不住微微一顫。
元賜嫻只當他是疼的,沒大在意,邊忙邊問:「您既是處理過了,沒道理壞成這樣,這傷口先前可是裹了藥粉?」
他稍稍一默,不動聲色「嗯」了一聲。
他當然不是裹了藥粉,是昨日去元府前蓋了層妝粉。效果挺不錯,加以寬袖遮掩,絲毫不露破綻,卻的確加重了傷勢。他原本打算一早換藥,結果因幾份公文耽擱了。
元賜嫻嘆口氣:「您這傷口該用藥膏,不能用藥粉的。您說您這手要是廢了,我……」
她說到這裏忽然停住。
陸時卿抬眼,似乎在等她繼續往下說。
元賜嫻本想說,他這手要是廢了,她阿兄攤上的罪可就大了,話到嘴邊,見他彷彿有那麼一丁點期待的眼神,馬上嘴一癟道:「我可得心疼了!」
陸時卿心裏嗤笑她演技浮誇,嘴上卻也沒戳穿,冷冷瞥了瞥她。
陸霜妤在一旁干瞪着眼,瞧他們一來一往,委屈得嘴都癟了。沒有她的早食就算了,如今還成了如此多餘的存在。
她曾以為,世間最殘忍的事,莫過於自己中意的郎君其實是個小娘子,且是個比她還好看的小娘子。眼下卻知,這還不是最殘忍的。更令人傷心的是,這個小娘子,竟然想做他的嫂子。
元賜嫻繼續低頭幹活。
濃黃的髒水一點點被擠出,陸時卿瞧了,胃腹一陣翻騰,抬眼卻見對面人很是耐心,如扇的長睫撲簌簌眨着,神情一反常態地柔順,難得像是真心實意對他的。
見她包紮的手法嫻熟老練,紗布的折角也藏得滴水不漏,一晌功夫便如做好了一件飾物,陸時卿微微有些奇怪。
他起先抑制住了好奇心,等她忙完,拿一旁盆中清水凈手時,忍不住出言試探:「縣主裹傷的手法倒是精湛。」
被人誇總是高興的,元賜嫻沒想到他在套話,得意洋洋道:「從前軍中醫士忙不過來時,我常去幫忙。」
陸時卿稍稍一愣,蹙眉問:「軍中?」
她臉色微變,跟他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會兒,最終在他鋒銳的眼色里坦誠道:「我跟阿爹行過軍……」說完湊到他跟前來,彎下腰小聲道,「阿爹叫我莫講出去,以免被有心人傳揚得不好聽……您可要替我保密啊。」
陸時卿坐在椅上仰頭看她,稍一頷首。滇南王是大周唯一的異姓郡王,自然樹大招風,惹人嫉妒。女子從軍,放在旁人身上或是巾幗美名,換了元家,卻可能被講得不乾不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