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元賜嫻一笑,跟了上去。
這時辰,店裏邊客人不多,倒是店夥計們都冒了頭,一雙雙合力搬着大木箱,來來往往地忙碌。看這樣子,似乎是在安置剛到的那批貨物。
掌柜一瞧陸時卿的打扮,知是貴人來了,連忙擱下手邊雜事,將賬簿交給賬房先生,躬身迎上來:「這位郎君可是替尊夫……」他話說到一半,注意到元賜嫻的少女髮髻,忙改口,「您身後的小娘子置辦衣裳來的?」
陸時卿倒也沒拆台,回頭看了元賜嫻一眼,與掌柜淡淡道:「就拿今日店裏新進的綢緞出來挑揀。」
掌柜面露難色:「這位郎君,實在不巧,這批綢緞已被一行胡商預定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如我出三倍的價,您可願轉手賣我?」
他這話一出,四面夥計的神情立刻警惕起來。
掌柜一噎,眼神閃爍幾下,苦着臉道:「郎君,非小人不願,實在是這買賣之事,講求個先來後到的道理。」
陸時卿笑笑:「如此,便不為難掌柜了。」
元賜嫻卻忽然上前:「可我想為難,怎麼辦?」
陸時卿掃了她一眼。
她回看他一眼,與掌柜笑說:「掌柜的,這先來後到的說法,當然依您,但我這大老遠跑來,腿腳都酸了,您的夥計又這樣大張旗鼓地在我跟前晃來晃去,不瞧一瞧箱裏的綢緞飽眼福,實在叫我心癢。我就看幾眼,不礙您做生意吧?」
這掌柜已然上了年紀,頭髮都花白了,但元賜嫻這一套嬌俏的笑,跟對陸時卿慣常施展的一模一樣。
陸時卿突然覺得她嘰嘰喳喳的,特別聒噪,也不打招呼,轉身就走。
元賜嫻「哎」了一聲,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袖子:「你不許走!」然後壓低聲道,「聖人佈置的差事,得我說完了才算完。」
他蹙眉看了眼被她拽得皺巴巴的衣袖,一把甩開她的手,深吸一口氣,負手站在了原地。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他這股不客氣的勁,繼續磨掌柜,磨得老頭直冒了一頭的汗,點頭哈腰道:「成,成!小娘子稍候,小人這就替您安排。」
她偏頭看了眼恰好往這邊來的兩名夥計,目光在倆人吃力的腳步上一落,指着他們手裏的木箱道:「不必勞動掌柜安排,我就瞅瞅那箱吧。」
掌柜賠笑,招手喝住倆人。兩名夥計對視一眼,合力搬來箱子,小心翼翼輕放到地上。
箱子落地一剎,元賜嫻的耳朵微微一側。
不料掌柜剛將箱子開了道口子,便有人從後院匆匆跑來,附到他耳邊道:「掌柜的,胡商到了,急着要見貨呢。」
元賜嫻豎耳聽見這句,定睛往開了一半的箱子裏望了一眼。
掌柜回頭將箱子闔上了,抹把汗:「小娘子,實在抱歉,胡商到了……您看,要不……」
「要不我下回再來好了。」她一笑,竟是說不執着就不執着了。
陸時卿見她瞧完了,抬步就走。
元賜嫻倒不知他何故擺臉色,小跑幾步跟上去道:「陸侍郎,您等等。」
他停下來回頭看她。
她似乎也沒別的意思,叫他在這裏稍候,然後去了趟對街,回來時手裏多了兩個油紙包,將其中一包遞給他,道:「您沒用午膳,這胡餅給您回去路上充饑。」
見他似有推拒之意,她緊接著說:「吃不吃是您的事,給不給卻是我的禮數。」
陸時卿低頭看了一眼,仍舊道:「不必。」
她只好再搬出徽寧帝來:「拿上它,您才能回去交差。」
他皺皺眉接過了油紙包:「如此,告辭。」說罷便不再管她,當先往坊門走去。
元賜嫻望着他的背影撇撇嘴,等回到元府,火急火燎地吩咐拾翠給她拾掇一身便裝出來。
拾翠看一眼外邊天色,一面替她解繁瑣的衣裙一面憂心道:「小娘子,您才回來又要出門?不出一個時辰,日頭可就落山了。」
她不以為意地點點頭:「陸侍郎好像在查什麼案子,我跟去瞧瞧。你若不放心,與我一道就是。」
元賜嫻大概猜得到,吳興紀家的綢緞裏頭有貓膩。
方才在錦繡庄匆匆一瞥,她目測了一下箱子的深淺,不覺如此數量的綢緞,能叫搬箱夥計吃力成那樣。比較了箱子的外圍高低,更覺底下很可能藏了個暗層。
再回想夥計擱下箱子時格外小心的動作,與箱子落地一剎發出的一絲脆響,她覺得,裏頭可能盛放了類似銅器或鐵器的東西。
當然,除此外,更要緊的是陸時卿的態度。
綢庄究竟有何貓膩,她不在乎。她想知道陸時卿查它做什麼。倘使她未猜錯,他接下來多半要去一探究竟。
拾翠道:「婢子當然與您同去,只怕郎君曉得了要生氣。」
「怕什麼,我留個字條。」元賜嫻胡亂將發間釵飾拔了個乾淨,又問,「那包胡餅辦妥沒有?」
她買的兩包胡餅都塗了稀罕的醬料,味道獨特濃郁,倘使陸時卿將它拎回馬車,多少有跡可循。
拾翠點點頭:「揀枝已拿去給小黑嗅了,從西市沿途循去,如若順利,該能順着味兒找到陸侍郎,您安心等吧。」
……
等到揀枝傳回消息,說有了胡餅的下落,元賜嫻便捎上拾翠溜出了府。
但她最終卻在距西市坊門不遠的一片草叢裏看見了那個油紙包。
元賜嫻低頭瞧了眼滿嘴醬汁的黑皮狗,一陣氣噎。
這個陸時卿真是……不知好歹,不識抬舉,不解風情!
一旁揀枝一臉為難:「小娘子,只能查到這裏了,是婢子失職。」
她搖搖頭,頹喪望天,早知就冒險一些,直接跟蹤他了。
拾翠道:「小娘子,既然陸侍郎有心防備,咱們多半跟不上,不如回府去。倘使晚了,郎君該擔心了。」
元賜嫻點點頭,回頭剛準備上馬車,卻見一支商隊從西市坊門走了出來。
是一行服色殊艷的域外客,看起來像回鶻人的打扮。前邊一眾騎駱駝的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跟在隊尾的,有幾個蒙了面紗,侍婢模樣的姑娘。
騾馬拉了滿車的貨物,裏邊有幾隻檀色的木箱十分眼熟,箱角刻了吳興紀家的徽記,恰是元賜嫻在錦繡庄見過的那一批。
距離店夥計那句「胡商到了」已過去許多時辰,但她不覺奇怪。想來掌柜本就沒打算給她看貨,只是叫夥計演個戲,藉以託詞罷了。真正的胡商應是後來才到的。
元賜嫻笑着嘆口氣。
陸時卿啊陸時卿,人算呢,是比不上天算的。
……
一炷香后,元賜嫻和拾翠混入了回鶻商隊,揀枝留下安置兩名被敲暈的侍婢以作善後。
暮色昏黃,天邊血日高懸。
蜿蜒的商隊從金光門出,緩緩西行。元賜嫻薄紗覆面,徒步落在隊尾不扎眼的位置。打頭幾個高鼻深目的漢子和着脆亮的駝鈴一路引吭高歌。至於唱的是什麼,她就聽不懂了,想來約莫是回鶻語。
眾人起先走的都是尋常路,等遠離城門卻改了道,七拐八繞地往偏僻地帶去。元賜嫻曾隨父親行軍,這點路還不覺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