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殿裏邊和和美美,幾番家常話過,元賜嫻又跟徽寧帝講起滇南的山水風光,說得那叫一個生動有趣,活靈活現,到了最後卻猛然一個轉折:「但賜嫻覺得,還是長安城最好看。瞧瞧這兒的屋舍,嚴整開朗,合了最正統的大周風韻,絕不是姚州那處浮於表面的富麗可比的!」
這一番欲揚先抑,懸崖勒馬的好功夫,真美到了徽寧帝心坎里去。
他心裏邊欣慰,一高興就說:「既如此,朕便下旨,仿照大明宮的樓閣樣式,給你在姚州蓋一間府邸怎麼樣?」
這哪是蓋府邸,恐怕得造出個小宮殿來吧!如此大興土木,卻真是咱們聖人做得出的事。
元賜嫻心中生厭,面上卻不露,一陣喜色過後,很快又是眼底一黯。
徽寧帝覺得奇怪,斂了色剛要發問,就聽她蹙眉道:「如此自然是好,可是……」她抬起點眼皮子,看對頭的陸時卿,「可是倘使姚州有富麗堂皇的府邸,長安有風流倜儻的陸侍郎,賜嫻就不知該作何抉擇了……」
徽寧帝一愣之下,大笑起來。
被拿來與磚瓦作比的陸時卿臉色不大好看。這倆人真當他不在嗎?
等聖人笑完,她苦着臉道:「這蓋府邸的事,陛下還是容我再考慮考慮。」說著,又嬌羞地看了陸時卿一眼。
徽寧帝見狀無奈搖頭。女兒家的心思太明顯,他這年逾半百的老頭都覺自己杵在這裏十分礙眼了。
他沉吟一會兒,跟陸時卿說:「賜嫻離京多年,想來已不記得多少長安風光。陸侍郎今日不必去教泓兒念書了,就陪朕這表外甥女到城裏邊四處轉轉吧。」
陸時卿面色一僵。
元賜嫻微露竊喜,柳眉一揚,得意洋洋地問:「陸侍郎,怎得,您想抗旨嗎?」
徽寧帝笑了一聲,學她語氣道:「陸侍郎,怎得,你想抗旨嗎?」
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賜嫻身後一言不發,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說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着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喜男風,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飛了個眼刀子過來,看看她快要碰着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慣了,想故意說點難聽的,好叫她自重,卻不料她臉比牆厚,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乾凈。」
說著,象徵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癢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乾凈了,陸侍郎,咱們走吧。」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官商勾結,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後來規矩日漸鬆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只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雲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裏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着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着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裏,當先徒步向前,游魚似的往人群里鑽。
陸時卿坐在後邊一乘馬車裏,見狀跟着下來,走在她側后,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着四面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栗:「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麼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庄,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裏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裏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後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大約並不認為她的帕子多乾淨,但終歸還是強忍着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元賜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凈的瓷碗裏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肉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面前,與他那隻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只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夥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閑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氳,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着暄軟松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閑來無事就瞅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