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姜璧柔的聲音很低,但元賜嫻耳力靈敏,能分辨個大概。

她聽見她含了幾分哭腔道:「燦兒,阿姐該怎麼辦?大夫前些天給我診了脈,說我這身子根本生不了孩子,便是如今僥倖懷上也必然保不住。近來天寒,我的咳喘本就時常發作,不喝葯怕是不成,可一旦喝了葯,腹中孩兒肯定就沒了。阿姐真是走投無路了……元家只有世琛一個兒子,不可能許他無後,這妾室進門只是遲早的事……」

姜璧燦沉吟片刻道:「阿姐,大伯與我阿爹的意思是,終歸性命要緊,咳喘萬不可不治。至於妾室,說到底就是給元家留後的,這禮法規矩擺在那裏,姐夫的心也在你身上,你又怕什麼?」

「怕就怕世琛的心不在我這裏。這兩年來,我不是毫無察覺,世琛娶我,興許還是因我兒時的那樁意外,想要替賜嫻贖罪……」

元賜嫻不由喉間一哽。

那樁意外也算壓抑她多年的心事了。

彼時她尚在長安,與姜璧柔是非常要好的玩伴,常拉着她漫山遍野地跑,有時也喊上阿兄一道。

七歲那年冬天,她和姜璧柔出遊在野,因了點口角爭執不歡而散。她扭頭就往林外走,不料歸途碰上了一場毫無徵兆的風雪,險些被困林中,好不容易才揀了近路脫險。

她在林中摸索時本想回頭找姜璧柔,卻被身邊婢女給攔下了,出林后又凍得厲害,雙腿都沒了知覺,縱使憂心她,也不可能親身去尋,就將原本候在林外的護衛派了出去。

不想姜璧柔與她的婢女竟在風雪裏胡亂走到了林深處,大半個時辰后才被元家護衛救出,過後又染了風寒,自此落下了病根。

當日是元賜嫻在哪本雜記里見到了什麼寒冬才有的新奇花草,因此拉了姜璧柔去野林採的,也是她嫌護衛煩,才叫一干人都等在了林外。至於口角爭執,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但當先負氣走掉的還是她。

說來說去都是她的錯,她為此內疚得天天往姜家跑,恨不能替姜璧柔受過。

但姜家卻不歡迎她,且就此和元家鬧僵了。是後來元家封王,遷居姚州,兩家人的關係才漸漸緩和。

元賜嫻多年未再踏足姜家,直到十四歲的時候,聽說阿兄與姜璧柔定下了婚約。

兒時的意外已成陳年舊事,姜元兩家的子女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兩人若是真心欲結連理,元賜嫻當然高興。但她就怕阿兄是為了她。

那年歲末進京,她拿此事問了元鈺,卻被他敲了一個板栗。

他跟她說:「想什麼呢你?你未來嫂嫂是這世上除了咱阿娘以外最好看的,你可不許壞了阿兄的好事!」

她彼時常年遠離長安,到底不了解阿兄近況,又因尚未及笄,對男女之事頗為懵懂,年節期間見阿兄和姜璧柔當真十分親密,便打消了疑慮……

元賜嫻貼着牆根,暗暗攥緊了袖口,繼續聽屋裏兩人說話。

姜璧燦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阿姐,燦兒心有一計。既然你說,姐夫是因愧疚才娶了你,咱們就拿愧疚徹底綁住他。兒時的事畢竟已過去許久,如若再生一事,就不怕姐夫變心了。」

元賜嫻似乎猜到了姜璧燦的意思,果不其然聽她繼續道:「這孩子雖說註定保不住,卻也該有他的用處。只要阿姐將孩子沒了的事歸咎於元賜嫻,不就得了?」

姜璧柔遲遲沒有開口,猶豫一會兒道:「你叫阿姐考慮考慮。」

「阿姐,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要是狠不下心,來日可得受苦。法子我都替你想好了,若誣陷元賜嫻故意而為,姐夫必然不會相信,所以咱們就給她安個無心之過。我一會兒與她套套近乎,過幾天叫京中幾名要好的小娘子一道來元府玩。到時,投壺也好,蹴鞠也好,我見機行事,一定叫她‘失手誤傷’你……」

良久后,姜璧柔終於應了下來:「……好。」

接下來,屋裏便沒了聲音。

元賜嫻原路回返,忍不住被氣了個笑。

這個姜璧燦,很是個「妙人」啊。

她回到房中,招來揀枝詢問:「阿兄可在府上?」

揀枝答:「郎君出門了,還沒回來。」

她點點頭,又問:「前些天有大夫來給阿嫂號脈,結果怎樣?」

「大夫說夫人胎象平穩,一切都好。」

既然如此,此人就是被姜璧柔給買通了。

她想了想吩咐:「三件事。第一,備筆墨紙硯,我要給阿兄寫個字條。第二,去找當日的大夫,撬開他的嘴。第三,替我收拾行裝,我準備離家出走幾天。」

揀枝一驚:「離家出走?」

當日深夜,元賜嫻頂着寒風,一路避開夜巡的金吾衛,來到了永興坊陸府的偏門。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倘使姜璧柔有心禍水東引,法子實在數不勝數。哪怕不是投壺、蹴鞠,當了她的面跌個跤,滑個步也行。到時她為了避禍,還得在自己家中防賊似的時時戒備。那活得多累啊。

最一勞永逸的解決方式就是離家出走。她不在家,誰能陰她?

她摸了摸凍得通紅的鼻子,嘆出口氣。

眼下她無處可去,只好便宜一下陸時卿,給他個贖罪的機會了。

月黑風高,牆更高,她掏出個黑布巾蒙住大半張臉,在揀枝的幫助下慢慢爬了上去,卻是一條腿剛跨過牆沿,還沒來得及往下跳,就驚動了四下守夜的僕役。

十數名小廝擎着火把從四面八方匆匆跑來,當先一人沖她喊道:「來者何人,膽敢夜闖民宅!」

哦,元賜嫻記起來了,上回她偷摸來陸府,曾跟陸時卿說,他家的守備很有問題,應該改一改。

現在她把自己給改進坑裏了。

揀枝在牆下仰着頭急切道:「小娘子,您趕緊下來,婢子帶您撤吧。」

元賜嫻低頭小聲說:「撤什麼撤!你自己走,別給抓包了!」

她在陸府能出什麼事?就是篤定了陸時卿再怎麼厭棄她,也不至於拿她如何,才敢如此有恃無恐,上天入地。

不過她倒真不想驚動除了陸時卿以外的人,免得叫人家笑話,就粗了嗓門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是你們郎君的拜把知音,夜路此地,順道前來拜訪,煩請各位……通報一聲?」

底下的人顯然不信她的鬼話,眼看好幾個壯漢就要爬上來攆她,她一股腦飛快道:「你們家郎君今年二十二未婚長得風流倜儻英姿颯爽身邊最得力的兩名僕役一個叫曹暗一個叫趙述他怕狗有潔癖見不得不成對的東西就連書房裏的博古架都是左右對稱的……我真是他的拜把知音啊!」

「……」聽起來,的確非常「知音」,尤其是博古架這樣私密的訊息。

小廝們停止了上前攆人的動作。元賜嫻鬆了口氣,正想請他們通報一聲,卻見廊下疾步走來兩人,遠遠瞧着,前頭那個便是被驚動了的陸時卿,後頭是擎了火把的曹暗。

她如蒙大赦,跨坐在牆沿朝那向招手道:「子澍兄!」

陸時卿腳下步子一頓。

這個粗着嗓門的聲音,他實在相當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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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主請自重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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