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元賜嫻眼眶一熱,淚如泉湧,像是因為沒能挽回鄭濯的宿命,又像是因為辜負了陸時卿,她拚命點頭:「你放心,你放心……沒人能欺負泓兒,也沒人能進犯大周,十年,二十年,我會守着它,我們會守着它……」

鄭濯費勁扯出個笑:「你別哭啊,他知道了,又該醋了……」

元賜嫻噎住,眼淚越冒越多,一個勁搖頭,卻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

鄭濯瞧着她,眼神漸漸渙散開去,臨失去神志前,突然看到一幕奇怪的場景。

他看見自己坐在皇子府後花園的石桌邊,而元賜嫻則在他對頭,拋出一副五木,拋完一看,得意道:「我說這把肯定贏,你們還不信!」

他聽見這句「你們」,一陣奇怪,再看一旁,竟是坐了戴着「徐善」面具的陸時卿。

他詫異地想,元賜嫻怎麼會跟他一道玩過五木,而陸時卿居然穩如泰山,沒打翻醋罈子?果然是人之將死,生了幻象。

他無奈一笑,曲在身側的手脫力般垂了下去。

元賜嫻望着鄭濯緊緊闔上的眼,似乎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慢慢及近,一直近到她耳畔,然後復再傳遠開去,最終響遏行雲。

那個聲音說——阿爹喜掌權術,可權術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卻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煥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蒼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諸國皆賀我大周強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在四面眾人的哭喊聲中僵硬起身,緩緩攥緊了拳頭,眼望長安的方向,一字一句念道:「德化民,義待士,禮安邦,法治國,武鎮四域,仁修天下。」

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賜嫻身後一言不發,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說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着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喜男風,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飛了個眼刀子過來,看看她快要碰着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慣了,想故意說點難聽的,好叫她自重,卻不料她臉比牆厚,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乾凈。」

說著,象徵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癢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乾凈了,陸侍郎,咱們走吧。」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官商勾結,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後來規矩日漸鬆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只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雲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裏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着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着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裏,當先徒步向前,游魚似的往人群里鑽。

陸時卿坐在後邊一乘馬車裏,見狀跟着下來,走在她側后,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着四面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栗:「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麼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庄,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裏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裏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後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大約並不認為她的帕子多乾淨,但終歸還是強忍着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元賜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凈的瓷碗裏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肉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面前,與他那隻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只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夥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閑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氳,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着暄軟松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閑來無事就瞅瞅他。

大周貴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臉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氣,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獷。

看對面這人,面如冠玉,唇似抹朱,偏又五官深邃,有稜有角。個子高,身板實,卻又絕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過一樣頎秀。尤其當中一把窄腰,被這金玉帶一掐,瞧來相當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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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主請自重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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