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鄭濯漠然注視着他,直到他眼中狐疑之色斗轉,方才勾唇一笑:「兒臣謹遵聖命。」說罷掉轉馬頭,朝大明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臨入城門,他勒馬,復又回身,往身後那個背道的方向重重望了一眼,看見官道盡頭已無陸時卿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嘴裏無聲念出一句:天涯路遠,千萬珍重。
昨晚沒來得及說。
大明宮生變前,元鈺就已帶着人馬及早來到陸府,護送一大家子撤離。
元賜嫻私心裏是想與陸時卿共進退的,但她如今並非孑然一身,一雙兒女尚且懵懂不知事,宣氏和陸霜妤也一頭霧水,手忙腳亂。她得做他們的主心骨。
短暫幾句安撫好了倆人,她抱上孩子,捎上陸時卿替他們及早打點好的行裝,咬牙跟了元鈺離開,為求快,一路不曾停頓分毫。可饒是如此,卻也一樣驚險無比,一行人剛遞了牌子出金光門,身後門吏就得了大明宮傳出的急令,大呼:「不好,是逆賊家眷,攔下!」
緊接着,城中兵馬蜂擁而出。
幸而陸時卿和元易直早在金光門外作好了安排,潛伏在四面的第一波騎兵躍馬直上,迅速與之展開交鋒。
這些人便是元易直在滇南豢養的私軍,雖數目不多,卻個個皆是訓練有素的虎狼之輩,長-槍橫掃下,說是排山倒海也絕不過分,根本不是在長安享受慣安逸的士兵能夠比擬的。
很快,騎兵們順利抽身而退,風似的往西跟上了元家兄妹,另余百人接應陸時卿。
元賜嫻沒有坐馬車,前邊是元鈺開道,她和揀枝、拾翠則處在殿後位置,策馬護衛前邊的婦孺老小,注意後方動靜。所以騎兵隊跟上來時,她第一時刻便發現了。
她不敢停,繼續揚鞭,等當先一名副將追平了她,才得以問上一句:「城外留人了嗎?」
「縣主切莫擔心,百餘弟兄等着接應陸侍郎,再有六殿下刻意放水,必然萬無一失!」
她點點頭,知道眼下不是計較兒女情長的時候,滿心都在前路,繼續問:「咱們落腳何處?」
元賜嫻知道陸時卿的故里是洛陽,但延興門外的漉橋才是通往東都的必經之路,這道金光門向西,與它背道而馳。而很顯然的是,如今的大周不可能容得下他們。因為陸時卿暫時沒法直接殺了徽寧帝:一則,他得依靠劫持老皇帝全身而退,二則,他不能在鄭濯帶兵追擊時下刀子,如此,輕則令他好不容易收買的人心白費,重則叫人心生疑慮,懷疑這場宮變是他倆的合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想,陸時卿選擇西面撤離,是為了暫時離開這片王土。
副將聞言忙答:「陸侍郎交代,他已安排好前路,請縣主往西取道吐蕃,轉而北上入回鶻。」
元賜嫻未有意外,飛快下令道:「好。你帶幾個人去前頭照應我阿兄,再喊上兩隊弟兄,一左一右護持好前邊兩輛馬車,我和餘下的將士們殿後。」
「是!」
自正午時分馳出金光門起到夜裏一更天,元賜嫻不曾停過一晌。
宣氏與陸霜妤及一名乳娘抱着倆孩子坐了馬車,稍微舒坦一些,餓了困了都在裏頭解決。她則是早些年跟隨父親從過軍的,還不至於被這點奔波累倒,只是身邊下屬都勸她歇歇,她眼見天色已晚,四下並無敵情,便聽話地去馬車裏頭保存體力。
這時候不逞英雄。她還想活着見到陸時卿呢。
如此歇歇停停,風餐露宿一連七日,一行人順利接近了回鶻邊境。而這七日裏,眾人不曾碰上一支追兵,也並未得到任何有關陸時卿的消息。
宣氏被護持得好,身體沒遭多大罪,就是心裏頭不安,日日問好幾回兒子的情況。
元賜嫻也不知道陸時卿具體是怎麼個情形。她這邊有兩輛馬車,很拖速度,倘使他想追,不出一個時辰就該能趕上。但既然七天了都沒有,便說明他在出城后繞了彎子,意圖替他們引開朝廷的兵馬。畢竟照老皇帝心性,不可能只派了鄭濯出城,逮捕令一下,四面警戒,大周各州各縣都將出動,陸時卿的周遭處處都是殺招。
然而能夠慰藉的是,阿爹阿娘應該與他會合了,加之裝模作樣追敵的鄭濯必然會在關鍵時刻插幾腳,反助他們順利脫險,元賜嫻並不擔心。
再過三日,臨入回鶻的這天夜裏,她在馬車裏頭歇息時,收到了第一封關於朝廷的信報。她早先想,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眼下得了信報反有幾分緊張,攤開一瞧,上頭說,昨日夜裏,鄭濯帶兵殲滅了一支百人騎兵隊,但並未捉拿到欽犯。
元賜嫻細細品琢了一下這封信報,面生淡笑。
這支騎兵隊不是大周人士。
鄭濯和陸時卿雖演了場宮變,卻一直竭力將傷損降到最低,便是當日紫宸殿前一場看似兇險蠻橫的殺戮,也是以極快的速度了結,且多數人只是受了點傷罷了。
她確信,鄭濯哪怕再力求逼真,也不會一氣殲滅一支隊伍。
唯一的可能是,有第三方加入了對陸時卿的追殺,而鄭濯將計就計,乾脆把這些人「當成」滇南的私軍殺了個乾淨。如此,既好向朝廷交差,又好替陸時卿解決禍患。
至於這第三方是誰?她想,細居終於還是沒能坐得住。
不過元賜嫻不擔心南詔這種直截了當的殺招。她擔心的是,細居知道陸時卿和鄭濯的關係,很可能會想方設法搜證,或在大周散佈流言,引導被矇騙的朝臣。
北地天冷得快,仲夏五月末旬的夜便涼得像入了秋似的。一陣風吹入車簾,吹動她手裏的密信,紙張沙沙作響下,一旁榻上小憩的宣氏睜開了眼來。
元賜嫻忙將密信收起,歉意道:「阿娘,吵醒您了。」
宣氏眼尖瞧見了,起身問:「是時卿有消息了嗎?」
她搖頭:「是朝廷的消息。您別急,明日便能入回鶻,等咱們安全了,他也就能與咱們會和了。」
宣氏揣着顆心點點頭,剛欲叫她也睡下歇歇,卻見她眉頭一蹙,神色一緊。
元賜嫻撩開車簾一角,探出半顆腦袋,偏側了耳朵聽了一晌,回頭飛快道:「阿娘,您躲在車裏不要出來。」說完便跳下了馬車。
元鈺顯然也聽見了這陣齊整的馬蹄聲,迅速召集士兵:「集合聽令!」
眾將士原是守夜的守夜,休憩的休憩,聞聲卻像根本沒睡過似的,一溜起身,提槍上馬。
這下所有人都聽見了。震天響動越來越近,怕是不下千號人。
元賜嫻一跨上馬,低喝道:「一至三伍左翼,四至六伍右翼,七伍衝鋒,八伍殿後,擺陣迎敵!」
她說完看了眼元鈺,低低道:「如若情勢不對,你先帶阿娘她們後撤,連夜敲開回鶻關門……」
她說到這裏,忽聽一名將士驚喜吶喊:「縣主,您看前頭的火把!」
元賜嫻驀然抬首,望見夜色里,一支火把熊熊燃起,左擺一次,右擺三次,繼而再重複一遍。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起來,不是緊張而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