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陸時卿聞言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女兒的鼻尖,見她不舒服地皺起了鼻子,一向神情很淡的人竟難得笑出了聲,跟元賜嫻說:「皺鼻子的樣子像你。」
眼看他對兒子和女兒態度不一,元賜嫻故意諷他:「你這時候不記得你的男女授受不親了?」
陸時卿看來是真不記得了,伸手向他討女兒:「給我抱一下。」
「你的手臂沒事嗎?」
他搖搖頭:「昨夜接的時候有意調整了姿勢,避開了點衝力,沒大事。」
元賜嫻這才敢把孩子交給他,看女兒到了他懷裏也是一個樣,軟軟貼着他胸膛睡得舒坦,不由擰着個眉深思道:「這麼乖,以後會不會給人騙了?」
陸時卿抬頭看她:「誰敢來騙一個試試?」
元賜嫻覺得陸時卿護犢子的模樣有趣,突然也想被護一下,朝他伸展了雙臂道:「我也要抱。」
陸時卿笑看她一眼,將懷中孩子挪了一挪,騰出一隻手來:「過來。」
元賜嫻麻溜地鑽進他懷裏,一面靠着他,一面逗他臂彎里的孩子,逗着逗着突然覺得少了點什麼,驀然抬頭道:「哎呀,差點忘了,還沒給他們取名呢!」
陸時卿剛好也想到了這個事,聞言問:「你取我取?」
她想了想道,癟着嘴道:「還是你來吧,你讀得書多。」
他笑笑:「女兒叫元姝吧。」
元賜嫻訝異抬眼:「跟我姓啊?這樣不太好吧!」
陸時卿一噎,黑着臉道:「陸元姝。」
「哦。」她腆着臉不好意思地笑笑,馬上道,「好啊,元是一,姝是美,咱們女兒以後就是天下第一美。」
「……」原本挺有意境的一個名字,到了她嘴裏,怎麼就這麼俗套呢。
陸時卿一臉「你開心就好」的樣子,又聽她問:「妹妹就叫陸元姝,那哥哥呢?」她問完自顧自想了起來,「哥哥也不能遜色,一樣取個美的吧?陸元美,陸元靚,陸元俊?你選一個。」
「……」
看他一臉「我選擇死亡」的表情,元賜嫻嘆口氣:「好吧,還是你取。」
陸時卿摸摸她的發旋,以示對她自知之明的讚賞與肯定,然後攤開她的手心,寫了個字。
元賜嫻辨認出來:「臻?陸元臻?」
他點點頭。
她想了一想,搗蒜般點頭:「這個字好。」說完捶了下他的胸膛,「不愧是探花郎。」
她這下捶得很輕,陸時卿卻忍不住低咳了一聲。
元賜嫻一下斂了笑意,聽出這咳嗽響動的不對勁,從他懷裏爬起來道:「傷着了肺腑?」
大概是知道她聽出來了,陸時卿也沒否認,只說:「不要緊,歇養歇養就好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元賜嫻卻很不安心。
陸時卿去年中的那刀子便是傷着了肺。如今從回鶻到長安這一路,為了趕她臨盆馬不停蹄千里驅馳,再加上昨夜那一接淤下了內傷,恐怕是舊傷複發了。
元賜嫻先前就擔心他此次風霜里來雨雪裏去,會壞了身子,如今想想,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也難怪他早上沒熬住昏了過去,還叫元鈺說謊瞞她。
她想起那個不好的夢,想起夢裏的送葬隊伍和女眷們低低的哭聲,想起自己怎麼也不能從石頭裏跳出來看他一眼的壓抑,突然覺得心口難受得很。
但元賜嫻到底不想太悲觀了,還是抬起頭狠狠叮囑道:「你這幾日不許上朝了,跟我一起坐月子!」
男人哪來的月子假。陸時卿的新傷還不至於叫他稱病,舊傷又不能被徽寧帝發現,想藉由罷職閑居並不是件容易事。
可元賜嫻就這點心愿,他又不能不滿足她。
陸時卿抱着母女倆,皺着眉頭陷入了沉思。
元賜嫻看他神色為難,正要不高興地發話,突然見他眉頭舒展開來,道:「有了。」
陸時卿陪元賜嫻吃過了飯食,起身擬了封文書,大致講了些現下回鶻境內情形與王室眾人態度,翌日叫曹暗代為呈入宮中。
徽寧帝見過曹暗后,自然不能叫他空手回去,便大手一揮,差人給陸府備了些上等的滋補品,請貼身宦侍跟他一道去永興坊,順帶捎上了一名太醫。
昨日宮中太醫就已奉命來過陸府,只是當時元賜嫻沒醒,才沒給她診脈,只簡單詢問了大致情形,如今再走這一趟,已然不是關切的意思,而是有意試探了。
徽寧帝如此多疑,本不可能全心信任誰,哪怕陸時卿也一樣。他先前之所以對張治先發火,其實不是痛恨他口不擇言,而是下意識對他所說的話感到懼怕。
陸時卿雖只官居四品,手中的權勢卻實在太大了,且這些權勢,還是由徽寧帝親手交給他的。誠然,張治先這個宰輔一直跟他不對付,不無藉機落井下石的可能,但這些話卻提醒了老皇帝,一個接連與南詔和回鶻王室頻繁接觸的臣子,實則是很危險的存在。如果他想,未必不能在兩次出使中與敵國達成密謀之議,倘使再加上元易直的支持,後果甚至不堪設想。
於是昨日,張僕射便給徽寧帝出了個主意。元家長子元鈺多年未得子嗣,如今既然元賜嫻膝下兒女雙全,何不趁機冊封其中一個,然後接來宮中撫養,以顯「聖恩」。如此一招,可說既捏住了陸家,又防備了元家。
徽寧帝面上沒作回應,實則卻已隱隱心動了,只是這種假情假意的聖恩,元陸兩家自然看得明白內里涵義,元賜嫻剛出了這樣的事,他也不好當即奪人所愛,最好還得先打探清楚她的身子狀況再說。
宦侍來后,陸時卿恭敬接待,之後便由太醫給元賜嫻把了脈。
太醫診完,略有些詫異。回頭跟徽寧帝如實回稟,說元賜嫻這身子,三五年內必然無法再生育,之後是否會落下病根,是否有機會受孕,都得看接下來歇養得如何。
徽寧帝聽了以後,一時陷入了躊躇。
他對陸時卿的防備是未雨綢繆,卻並非真要和這素來寵信的臣子撕破臉皮,一聽元賜嫻是如此情形,就知道接孩子的事不好辦了,只得暫且按捺下來。
元賜嫻實則早在孕期便曾擔心過這事,一看太醫來診脈,就猜是聖人起了心思。畢竟老皇帝已經不是第一次使這種招數,當初給阿爹封王后,不讓年幼的阿兄跟着一道去滇南,就是要叫他留京為質的意思。
幸虧她如今身子不利索,反倒因禍得福,保全了一雙兒女。
只是老皇帝心中既然埋下了懷疑的種子,便只有叫它越長越盛的份,往後的一路將會更難走,她怕這事遲早有天還是會降臨到孩子的頭上。
陸時卿卻叫她別擔心,然後氣定神閑寫了一封洋洋洒洒的辭官書,翌日差人送去了紫宸殿。
元賜嫻起始嚇了一跳,想了想才明白過來,這是他和鄭濯一貫使的以退為進法。
這封「嘔心瀝血」的辭官書是在告訴徽寧帝,他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非常心寒,非常失落。所謂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既然聖人這麼不信任他,他願意辭官返鄉,回到洛陽閑居,往後再不過問朝事。剛好他這次去倒回鶻,一路風霜雨雪,與突厥幾度生死交鋒,身體怕也受了磋磨,如果聖人願意恩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