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人趙氏
本宮出了承乾宮,吩咐輦車去上林苑。
太平性子看似莽撞洒脫,但卻最守時重諾,在這一點上,她比清河還要迂直。每日申時過後,她都會去上林跟着憑虛候趙安學習射藝,眼下已經快到酉時了,再不趕到上林,她恐怕能把自己氣死。
其實她就算趕不到,趙安也會一直等着。
這個傻太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趙安的心思。
像趙安那樣悄悄地喜歡一位公主,一定是件很累人的事。
季扶風那天說身家配不上,估計只有公主了。
公主之中,季扶風能喜歡上的,又只有清河。
季扶風喜歡清河的事,清河知不知道?
去年清河在尾宴上彈過《扶風歌》,是因為這個嗎?
自從聽說長安扶風的名聲,我每年都去問季扶風在不在,趙構每年都告訴我他病了沒來。
趙構為什麼要騙我?
母親協理六宮之事,從天啟元年就開始了。季家雖然是二品,季扶風有沒有來尾宴,母親應該是知道的。
剛剛又為什麼要替趙構瞞着?
本宮坐在輦車上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疲憊。
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吵鬧。
本宮因問扶輦人:“內宮之中,是誰敢高聲喧嘩?”
扶輦人恭謹道:“小臣不知。此處是趙美人飛霞宮,想是趙美人宮內之事。太子殿下,內宮之務,您不便多加理會,此時倒還是去上林要緊。”
本宮看了他一眼,怎麼提及飛霞宮,倒要搬出個“趙”姓來。趙氏衰微,這是誰在提醒本宮不要沾手?
“無妨,本宮去上林又沒什麼要緊事,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便吩咐停輦,少時,便見一群宮人妃嬪花團錦簇地湧出門來,為首的一個身着紫衣,竟擒住了一個白衣女子。本宮仔細一辨認,紫衣女身着正四品尚書女官服,眼熟得很,不知是哪一宮的,而那白衣女竟是美人趙氏。
只聽得紫衣女高聲說道:“趙美人,若小官未記錯,您在兩個月前就因衝撞聖駕被降位了,飛霞宮可由不得你做主了。”
趙氏掙扎道:“由不得本宮做主,難道由得你做主么!”
“大膽!”紫衣女道,“你還當自己是一宮主位的昭儀娘娘嗎!竟然還敢自稱‘本宮’!”
“本宮就算不再是‘本宮’了,也不是你一個小小尚書可以忤逆的!你放手!”
紫衣女冷笑道:“趙美人真是說笑了,您居美人位從四品,我居鳳藻宮尚書位,正四品,論品級我高你低,何來‘忤逆’一說?”
聽到這裏,本宮倒真起了好奇之心。鳳藻宮怎麼也摻和進來了。本宮暗想,鳳藻宮許妃晉位不久,一向本分,這會兒倒縱着自己手下尚書女官隨意凌辱宮妃了?
正想着,果真看見一位華服女子緩步出宮門,在紫衣女與趙氏前站定了,正是許妃。
紫衣女見趙氏一時哽咽住,得意道:“美人趙氏,未值國喪,私着喪服,此不敬之罪一;自呼‘本宮’,犯上無序,此不敬之罪二;肆意無狀,冒犯貴妃,此不敬之罪三;屢勸不悔,拒不受教,此不敬之罪四。凡此四種,皆為內宮大罪,該如何處置,請貴妃娘娘示下。”
許妃精緻的臉上一絲波瀾也無,緩聲道:“趙氏,你倒是個有脾氣的。本宮身邊女婢都奈何你不得,倒要勞動四品尚書來按住你。”
趙氏啐了一口道:“賤婢!你不過是出賣主子得益的罷了!倒想讓我向你低頭么!”
許妃皺眉,道:“辱罵宮妃,犯上忤逆,按宮規應杖責七十。念在你也曾位列九嬪的份上,先掌嘴三十吧。”
說著便有健壯僕婦上來,揚起袖子便打,饒是趙氏極力掙扎,也被那紫衣女官按住逃脫不得,生生挨了兩三下后,一張臉已經眼見地紅腫起來。
本宮這下在輦中待不下去了,只好下輦,遠遠道:“吵吵嚷嚷的,這是做什麼呢?”
許妃好似這才看見本宮似得,行了一個半禮,施施然道:“太子殿下,今日真是不巧,讓你看見這些東西。本宮正在懲戒宮嬪,恐怕污了太子殿下的眼目,還請太子移駕他處。”
因她算是庶母,本宮也回了一個半禮,道:“懲戒宮妃,有懲戒宮妃的法度。美人以上,凡施以刑罰,都要稟報貴妃及貴妃以上位份者,許妃娘娘大概是剛開始協理六宮事務,不很清楚這些規矩,怎麼這就急着動手了呢?”
紫衣女恭聲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陛下月前已經加封鳳藻宮貴妃位,貴妃娘娘已經接昭,只是冊封禮還未完成罷了。”
“這個本宮知道。”本宮微笑道,“許妃娘娘的貴妃冊封禮,是在八月十五中秋之際,父皇選的好日子。如今才七月初,要是父皇知道娘娘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行使貴妃之責,提前以貴妃之分要求自己,一定很欣慰。其實本宮的母妃也很高興,自從娘娘協理六宮事,母妃可很是感謝您,說您幫着分擔了不少宮務呢。”
許妃也微笑道:“太子殿下、憲皇貴妃娘娘謬讚了。陛下的旨意,本宮不敢不遵從。只是這趙氏,”她回身用塗了丹蔻的纖縴手指虛虛一點,趙氏因怒目瞪向許妃,無奈被紫衣女束縛着仍不得脫,只好眼含熊火罷了。趙氏眉眼頗有當年孝義皇后之色,臉上的傷竟給她添了幾分猙獰之美,倒真成了鮮活的美人。
“這趙氏,”許妃不動聲色續道,“屢次衝撞聖駕,如今更是在內宮之中私着喪服,為大不敬。此事聖裁在先,本宮料想這麼處理,也不會有什麼大過失。太子殿下您說呢?”
“父皇之前處置的是為先孝義皇后私着喪服的宮婢,您這處置的可是美人,好歹是從四品,品級雖及不上四妃之一的娘娘您,但是也算是個妃嬪,飛霞宮前眾目睽睽,您大庭廣眾地掌摑嬪妃,似乎不太妥當吧。”本宮道,“況且,這趙美人也沒有着喪服啊,本宮看來,她只是穿得過於素凈些,不至於着喪的程度。”
許妃聽得“四妃之一”不自覺微微皺了眉,竟忘了反駁本宮。
“我自然比不上許妃娘娘權勢喧天的,什麼金銀翠彩都往身上戴,我們小門小戶,只好穿些粗衣素裙,乾淨些也就罷了。”這趙氏也算機靈,馬上就接着本宮的話往下說,只是這口氣也太尖酸大膽,神采飛揚得好像這會她不是受制於人似的。
許妃出身微寒,趙氏未衰之前只是趙皇後宮中一介女官,這會兒聽得趙氏含酸帶刺地嘲諷,倒也沉得住氣,表情只微滯了一瞬,便展顏笑道:“既然太子殿下認定趙氏並非身着喪服,那就依太子殿下吧。太子是副君,嬪妾本就不該與您爭執。”
許妃說完回身吩咐道:“放了她吧。趙氏,今日太子為你求情,本宮不好多與你計較,但是尊卑有序,望你日後改過自新,好自為之。”
許妃又向本宮行了半禮,這才帶着一眾宮人花團錦簇地走了。
本宮看着許妃的轎輦走遠,總覺得不太對。
回頭一看,趙氏已經自顧自走回飛霞宮門內了,本宮大窘,叫道:“哎!趙美人!”
她回頭瞪本宮:“亂叫什麼!”
這一瞪倒是活色生香,本宮也不計較她無禮之行了。
“不是,”本宮一下子竟找不到話說,“呃,你不謝謝本宮?”
“謝你?”她上下睨了本宮一通,道:“沒有趙構你能站在這裏嗎?沒有我和姐姐趙構能做禁軍都統嗎?能假公濟私照看着你嗎?”趙氏下巴一抬,三分冷艷七分冷冽,“謝你?”
本宮竟然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只好閉口不言了。
她回身繼續走,走了三四步,又頓住。本宮正奇怪她又想做什麼,只見她顧自愣了許久,方才低首回顧道:“今日多謝你了,顧懷璋。趙構沒有看錯你。”說完就大步向飛霞宮深處走去,沒有再回頭。
晚霞絢麗,將她一身素衣染得艷如花火。
趙氏,短短半年之內,從昭儀連降五級為美人,從高高在上冷冷冰冰到如今驕傲倔強鮮活靈動,明明是同一張臉,本宮卻覺得,她好似比從前漂亮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