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麥望館出世（7）
這天，丁盛有意在開明書店裏盤桓，因為他前一天在這裏看到了幾部方誌，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買家會在今天來取貨。到那時，他就可以親眼看看這神秘的買家了。開明書店分兩層，一層是中國的典籍，二層是西方的譯文。那幾部方誌擺在櫃枱上，上面擺着一個標籤：“已售”，表明這些書已經有人預訂、不再接受詢價。櫃枱後面站着戴眼鏡的掌柜，他正在接一通電話。丁盛朝門口看去，寬敞的四馬路上不時有各色人等從門前經過。他們有的像讀書人，但不像出手闊綽的買家；有的看起來出手闊綽，但不像讀書人。有個學徒見丁盛轉來轉去，過來問：“先生，需要幫忙嗎？”
丁盛擺擺手，說：“我在等個朋友。”學徒“哦”了一聲，退到茶几邊上，給他倒了杯茶。像開明書店這樣的大店鋪，一般都有為客人準備茶水的傳統。丁盛感激地朝他笑笑，學徒告訴他可以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等。
一直等到晌午時分，終於有兩個人引起了丁盛的注意。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來，前面的人像個公子哥，二十歲出頭，眉清目秀，梳着利落的短髮，戴着禮帽，穿一身名貴的黑衣，腳下蹬着馬靴。舉手投足之間，顯得非常傲慢，另外一個人是跟班的，滿臉堆笑，提着公文包緊跟在他後面。學徒見他們來，恭恭敬敬地迎過來，丁盛憑直覺判斷，這兩個人就是方誌的買家。但是他懷疑這個公子哥是女扮男裝。兩人從丁盛眼前經過，朝掌柜的走過去，丁盛特別留意看了他的頸部——沒有喉結。這人必是女扮男裝無疑。
那個“公子哥”發現旁邊丁盛盯着她看，慍怒地瞥了他一眼，丁盛連忙低下頭喝茶。她的眼光很森冷，讓丁盛心裏打了個突，不由想起了加藤。加藤陰沉的眼神也曾讓他有這種感覺。他很快就嘲笑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她畢竟是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子。
她走到掌柜的跟前，掌柜稱她為“先生”。她的扮相雖然不太成功，但是顯然別人出於某種原因，尊重她的扮相。
掌柜的把那些方誌遞給她，後面的那個跟班趕緊接過來，又放在櫃枱上，然後打開公文包，從裏面拿出一沓錢，丁盛估計這沓錢足有五千塊。這絕對是富家子弟附庸風雅的做派。丁盛聽父親講過這樣一件事，有個富商提着一包錢走進父親的書店，說正在收藏古籍，所以要把店裏所有的書都買了。父親問他，那你做收藏幹什麼？乾脆開書店算了。丁盛估計這人也是個有錢的半吊子。
那女扮男裝的公子哥淡淡地向掌柜的致謝，她的語氣裏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高傲和冷漠。掌柜的並不介意，客氣地以禮相還。那個學徒熱情地跑前跑后將他們的書包好交給那個跟班。跟班的捧着那摞方誌，隨着她往外走。丁盛立刻放下茶杯，跟了出去。富家子弟如果心血來潮打算收藏的話，肯定會投入一筆龐大的資金，如果能攬到這樣的生意，他就真正發達了。
那個女扮男裝的人竟然很警覺，剛走出幾步，就發現有人跟着，她讓跟班的提着書先走，自己放慢了腳步，等丁盛跟近了，她突然一轉身，迎着丁盛站住了。丁盛被嚇了一跳。
她盯着丁盛，眼角立了起來：“為什麼跟着我？！”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卻非常嚴厲。
丁盛沒有做好準備，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個書商，你，你是買書的，我想給你湊點好東西，至少不比你剛才買的差。”
她盯着丁盛的眼睛，彷彿在判斷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你做哪裏的生意？”
“常熟、南潯……”
“哦，”她的神色略有緩和，“你叫什麼名字？”
“丁盛——”
“你就是丁盛？”她詫異地問。
“你認識我？”丁盛一愣。
“不不不，”她突然又矢口否認，“不認識。”說著她轉身就走。
丁盛不想放棄這個潛在的客戶，跟上去問：“請問先生你貴姓？”
“我叫千代。”說著，她急急忙忙地跑了。
丁盛滿頭霧水，聽她的口氣，好像聽過自己的名字，可自己卻不記得認識這個人。
丁盛路上只顧着想心事。不知不覺來到了莫問閣門口，他抬頭一看，只見兩個警察站在門口，莫問閣的馬六哭喪着臉躲在他們身後。他心裏突然產生某種不祥的預感，隱約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丁盛爆了句粗口，扭頭往弄堂里跑。兩個警察隨後就追。
丁盛邊跑邊在心裏念叨：千萬別是常熟的警察。他拚命地跑，他對這裏的弄堂並不熟悉，也不知道穿過了幾條弄堂，跑了多遠的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跑得脫，他手裏有錢，而且還想賺更多的錢，他不想在監獄裏呆幾年，一天也不想待。
他穿過了店鋪，掛倒了炒栗子的大鍋，那炒栗子的老頭憤怒地把炒勺扔向他，他聽見背後炒勺落地發出的聲音。他跑出弄堂，險些撞上橫穿馬路的黃包車，前面又是狹窄、像迷宮一樣的弄堂，要命的弄堂。他回頭看一眼，兩個警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但是仍在固執地追他，他只能繼續往弄堂里跑去。這好像是貧民窟，低矮的房檐甚至能碰到他的頭，弄堂里掛滿了衣服、床單，好像飄在外灘的萬國旗。他把“萬國旗”扯得亂七八糟，引來幾個上海婆娘的斥罵。
出了弄堂就好了，他安慰自己，他的衣服早被汗濕透了，他根本沒有感覺到，也沒有覺得累，他相信自己能逃脫。他在常熟時，偶然會賣幾部假書，被人發現后，他也是這樣靠着雙腳跑掉的。終於穿過了這片“萬國旗”，他突然傻在原地——前面是條死胡同。他轉過身來，無力地看着隨後趕到的警察，他們早已大汗淋漓。
兩個警察抓住丁盛，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是丁盛？”
聽到他們的常熟口音，丁盛絕望地閉上眼睛。兩個警察在“萬國旗”底下痛打丁盛，直到打得沒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