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啊搖,搖到嘆息橋
“有一天萬一我生病,他不會照顧我。”
“你怎麼知道?”
“他親口說的。”
“可能說說罷了。”
“不。難得有一次不說謊,不要不信他。”
寧願聽蝴蝶翼似的謊言?寧願兩隻耳朵同時被蜜糖膠貼?比較年輕的時候,或者。有些人越老越覺得有資格糊塗,那當然很好,人生在世匆匆數十年,本來無需與自己作對。但是於我來說,不着邊際的日子,浮雲一般如今都遠去了。
只有看到別人不經意留下的幸福話柄,才又啼笑皆非想起某些往事——“塵封”不但不是嚴密鎖在保險箱,而且一旦驚動總要嗆着人,作為埋葬回憶的方法,實在百弊無一利。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勞煩光陰不動聲色鋪上薄薄的一層,再鋪上薄薄的一層,淡忘后當作已經入土為安,猛然揚起來自己嚇自己一跳。
威尼斯花花綠綠的明信片,絕大部分是理所當然的“鴿瞰圖”——鴿子飛降聖馬可廣場討食前後,在半空中映入眼帘的名勝古迹。也有所謂百年不逢一閏的奇景:漫天風雪,替泊在大運河邊的貢都拉鋪上白棉被;水平線無限量往上進發,陸地變成汪洋。後者毫無疑問入天災類,迄今仍然威脅當地居民,提起時應該帶來一定的焦慮,然而也物盡其用成為招徠遊客的招式。那兩個男人的秘密,坦蕩蕩藉此被廉價拋售。
或者不是秘密。二十多年前初訪意大利,偶爾還可以看見男子在街上公然拖手,通常是上了年紀的前輩,不是親熱是親切,有種互相扶持的味道。據說是古風的餘韻,未必表示當事人分桃斷袖,更加與文明大都會鼓吹的出櫃行動無關。我心底的小人總禁不住竊竊暗笑:長期供奉基督的順民,本來在**禁區個個都是表演“是耶?非耶?”掩眼法的高手,居然風土人情還有這麼方便的保護色,為暗度陳倉的同性戀者提供了理直氣壯接觸肌膚的機會。所以明信片里同舟共濟的兩個男人,態度如此磊落大方——沒有指責的手指,就沒有恐懼,沒有犯罪感。
今年九月又再在路邊攤子看見這幀泛舟圖,不由得感慨萬千。經過這些歲月,還沒有抵達彼岸——其實並沒有開花結果的境界,沒有所謂桃花源,過渡本身的樂趣就是全部。共患難就算開頭不過因緣際會,既非一見鍾情,亦不是自覺的配對成雙,然而一前一後守在窄小的空間內,一左一右搖啊搖,合力征服漩渦,齊心保持平衡,那種關照和體貼,也就是名副其實的愛情罷?有沒有玫瑰花,有沒有伊甸園,有沒有一紙婚書,有沒有百子千孫,統統不過是無關重要的題外話。
只要他知道,有一天萬一他生病,另外的一個不會棄他而去。只要他知道,嘆息橋就在拐彎處,有一天假如他們搖到橋下,另外的一個會笑着告訴他,浪漫的人從古到今對朦朧的名字有過多少一廂情願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