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六
「你嘆氣是啥意思?!我長得讓你很想嘆氣嗎?!你這個小光頭!」紅狐哥哥不滿她的反應,狠狠去揉她那顆無毛小腦袋瓜。
「不是啦……跟你長相無關……」算了,她不想多解釋,又逃不過他的摧殘,無辜無奈的模樣,金兔兒在一旁,看了直發笑。
揉了好半晌,他才甘願放過她,「不過你放我出來,我欠你一條恩情,你想討什麼,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替你辦成。」|妖類向來恩仇分得清楚,是恩就報,是仇便討!
我想見勾陳。但她沒有說出口,這個願望,不能由別人替她完成。
「當年,她剃度下的發,你是否……仍留着?」曦月沒有回答他的報恩提問,反倒風馬生不相干地問了這個。
「呃,你怎麼知道?」紅狐瞳眸,很是意處,面上帶些被看穿的窘態,自懷中取出一綹以繩系綁的墨亮髮絲,是他去丟棄落髮和枯葉的簍子裏拾回來,一直貼身收藏着。
她怎麼知道的?當然純屬猜測,一點也不意外他是會做這種事的妖,因為,她與他算是同類一—非指人或妖的同類,而是痴傻的同類。
「我也有一截很想珍藏的髮絲,你若真想報恩,便帶我去取回來,聽說我上世過世后,卿哥……我前世未婚夫婿,將那髮絲與我衣物同葬。」她說了一個城鎮名。
只見紅狐哥哥緩緩點頭,答應了。
未曾想過,有朝一日,她會交上妖朋友,而且還一次兩隻。
原來,不分人或妖,皆有好有壞、有可愛有可惡、有貼心有狠心,你遇見了哪一類,全憑命運,由不得自己選擇。
許在某世,你被人所傷,卻受妖所救,也或許又是另一個某世,妖物害你家破人亡,又是靠着人向你伸來援手,給予溫暖安撫……
她一世一世走過、歷過,眼界變得寬闊,心胸不再狹窄,遇見了更多,有時是得,有時是失,她不再遲疑,向著自己唯一的心愿走去,在達成之前,她都不會停下腳步。
每一世,皆有遺憾,無論是看着旁人錯過的遺憾,或是圓不了自己遺憾的遺憾。
此時,擱進她以舊僧衣裁製的灰色小荷包中,依舊鮮紅亮麗的發,似火欲燃,緊貼她胸口,便是她所有的力量。
伴隨她,繼續前行。
「小飛紅,你何時被放出來了?」
飛紅正是紅狐哥哥的名字,但能在「飛紅」前頭還加了個小字,而沒被他齜牙怒瞪,數數也沒幾位。
——不過,會喊他小紅的,根本僅有那一位。
「勾陳大人。」身為狐妖,哪只膽敢對狐中地位最崇高、已列神字輩的狐神勾陳不敬?飛紅自然也不例外,彎腰躬身,致以深禮,「我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出來了,還有……可以別叫我小飛紅嗎?被聽見了不太好……」對他的名聲大大不好。
勾陳揚唇笑,對他尾句的請求,恍若未聞,只回道:「四、五十年前就出來了?何人好心助你一把?」還以為他得多關上四五百年哩。
「說到這個……勾陳大人您真不夠意思,居然沒想過來救一救您的同族狐孫。」
「你若是小雌狐,被關兩天我就心疼死了,絕對立馬出手救你,可惜你是公的,關個三十年有什麼關係?」
勾陳還有臉這麼反問他,飛紅除了暗暗咬牙,在心底將他罵上一輪也沒半字能反駁。
勾陳的重女輕男,全狐族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在他眼中,雌是寶,雄是草,寶是捧進掌心,草是踩在腳下的!
「幸好我遇上有情有義的小光頭。」這句話,絕不是在暗控勾陳是無情無義……才怪!
「小光頭?」勾陳眉微挑,神情慵懶俊美,多難想像這模樣的他,曾經一度變得駭人恐怖,六親不認,彷佛渾身長滿尖刺,誰人靠近他,他便要將誰扎出鮮血淋漓。
那時的勾陳,飛紅回想起來,也不禁毛骨悚然。
「也不能再叫她小光頭,以人類來看,她不算小了,反正很難改口啦,對我來說,就算她活到一百歲,我叫她小光頭還是沒占她便宜一一」咦,他這番話為什麼說出來,換得勾陳非常讚賞的眼神,無聲附和:是呀,對我來說,就算你活到千歲,我叫你小飛紅還是沒占你便宜呀!
飛紅索性忽略無視,繼續道:「小光頭是個頗有趣的人類,聽她說,她還帶着前世的記憶沒忘,心裏挂念着某人,問她是什麼樣的傢伙,她卻不肯多說,反正從我認識她開始,她就一直以尋他為目的,我和小兔想幫她,她也不要。」
「帶着前世記憶沒忘?傻子,何必呢,能忘得一乾二淨,該有多好。」勾陳嗤笑,不以為然。
「傻嗎?我倒覺得她……太執着,尋着一個不知是否仍記得她的人,若某日真的相逢,對方用着隨路人眼神看她,她該如何?」飛紅好幾回也想勸勸小光頭,卻無從開口,他對小光頭了解不深,初相識時,她看上去就是個孩子,但經歷又不若孩子單純無知,有許多事,他不覺得小光頭會不明了。
明了了,卻仍執意去做,又豈會聽勸?再者,他飛紅……也不是善於勸人的貨色。
「死攥着記憶,不願鬆手的那一方註定要多吃苦頭的。」勾陳低吐這幾句話時,眸光有些微妙,飛紅無法理解,總感覺勾陳所言並不單指小光頭。
他正想開口多問,卻見勾陳已揚袖而去,身後紅瀑騰舞,絲縷淬光,沐浴朝陽之下,赤艷色澤更加緋紅。
飛紅一時呆了呆,喪失了喊住勾陳的先機。
勾陳向來棄雄崽如棄敝屣,拈拈衣揚走人的速度,教雄崽望塵莫及。
而讓飛紅呆住的原因,是勾陳腦後飛揚的紅髮……
怎麼與當年他帶小光頭找着孤墳,掘了衣冠冢,她由裏頭取出的髮絲,那般相像。
不可能不可能,小光頭和勾陳大人?如何想都不可能,聽說無情拋勾陳的那畜生何等可惡,踐踏勾陳一片痴心,碎屍萬段、挫骨揚灰都還便宜她了。
小光頭哪是那種人。
飛紅自行否決了這離譜念頭。
認識小光頭算算將近六十年,看她由孩子模樣變成老尼姑,她在庵寺里吃的苦,他瞧了都爪子癢,想替她教訓教訓那些嘴裏念經、心裏卻毫無寬恕的尼姑們,但她卻阻止他,笑說著,她並不在意,除她心中的那個「他」,誰的喜惡、誰的歧視,她都無妨。
這般的小光頭,到了這一世歲數將盡,都還能綻放無懼笑顏,說著來世再見……絕不會是壞東西。
飛紅按着胸口,藏在那兒的細嫩髮絲,就貼撓着赤裸胸膛,仿着最後一次見小光頭,他、金兔兒與她,兩妖一人,同桌喝酒,破戒的她,醉后直笑,笑帶哽咽,喃念着一一
此世不見,來世見。
來世見我一面,可好……
「來世,見我一面可好,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