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五

番外篇五

他不懂,為何她沒嫁人,卻必須被送進這處枯燥無趣的地方?

他不懂,為何不能切回到原點,她仍是梳綰輕髻的浣衣丫頭,哼着教人悅耳的歌謠,在川面銀亮間,與他說說笑笑?

他不懂,為何她不再是巧巧,而變成了「妙善」。

他更不懂,為見她如此逆來順受,他會這麼憤怒、這麼椎心、這麼的……痛。

這股名為「不懂」的怒火,無從發泄,他想了又想,覺得始作俑者最該負起責任。

於是,他乘着凍骨夜風,殺至本該成為她去家的那一戶,想替她出氣,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氣。

到了那兒,刺眼的雙喜剪字,並未卸除,貼滿各窗扇,紅彩仍舊隨風飛揚。

那日指着花轎痛罵的男人,挽着另一個新婦,正在行交拜禮,滿園凈是交談言笑的賓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男方早已另結新歡,有意解除兒戲般的婚約,於是借題發揮,將一切歸然於女方,如此一來,既能不失自家顏面和名譽,又能理直氣壯退婚,再娶真正心儀之人。

紅狐發狂了。

他將那個男人,像滿園子被他撕爛的紅彩那樣,撕碎得拼湊不回原樣,男人噴濺開來的血,點點滴滴,灑向貼有喜字的窗,血珠似淚,淚落一道道蜿蜓的痕。

他渾身沾滿男人的血,回到了她所在的佛寺,風中,瀰漫濃濃腥味。

聽聞他所作所為,她非但沒有感謝他為她出氣,她甚至咬緊了下唇,重重擔他耳光。

「你怎能殺人?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呀!」

他沒被打痛,但被打得好,同樣不懂,她為何生氣?是為那個男人嗎?

她生氣,他比她更火大,兩人不歡而散,他轉身便走。

這一走,足足二十年。

其間,雖曾數度興起低頭求和之念,卻想起她為那男人摑他一事,硬生生掐斷念想。

當他最後沒忍住思念之心,再度踏上佛寺,她已非他記憶中,青澀年輕的嫩丫頭。

她變得沉穩,變得成熟,變得淡然,見到久違的他,唇畔笑意,也僅僅淺淺。

他不喜歡她這樣。

她應該要像他記憶中,笑起來爽朗、無憂無慮,聲嗓清脆地喊他「喂大笨狐?……」

所以為了激怒她,他故意叫她老禿驢,也等着她回嘴。

她只是笑,仍舊淺淺,萬般包容他的任性撒潑。

他恢復天天來找她的習慣,等着看她改變,變回他認識的那一個人,他不信歲月真能撼動兩人曾有的共處回憶。

某日,寺里來了位雲遊高僧,見她身帶異能天賦,直接問她是否願拜他為師,學習更多濟世之術,懲惡揚善,她頷首允了。

於是她又與紅狐分離,再一次的二十年。

他無法悄悄跟上,那位雲遊高僧,是帶天命降世,雖是肉身,本質卻是他不容近身的神仙,若看見他,說不定直接滅了他省事。

最後一回見她,她是五十五歲的老尼,據說由她收服的妖魔鬼怪,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周遭妖儕提及妙善,哪個不是又恨又怕?

甚至有妖儕相約襲擊佛庵,欲除妙善而後快。

當他聞言趕至,妖儕已在佛中大肆破壞,傷及無辜尼僧,就連一些庵寺附近的無害小妖兒,亦受牽連。

他隨手救了幾隻小妖兒,也有幾個嚇昏的小尼娃們,一併拋往庵外安全處,主殿燃起的火勢,越來越大,燠熱得連妖物都快承受不住。

他繼續朝寺內飛馳,看她正與三隻妖儕對峙,其中一妖瞟見他來,以為戰力增加,開心地嚷喚他的名,要他出手攻擊她。

他在她轉頭瞥向他時,清晰見,她眼中一閃而逝的失望……

葫蘆內沉默了更長時間,久到曦月以為,進故事的那一隻說太累,一不小心睡著了。

「然後呢?」她小聲追問,想說他若真睡了,也不打算揚聲吵他。

「然後,我就被收進葫蘆啦,她八成誤當我是襲寺的同謀,索性全部一起收押省事。」可他確實不是,他會出現在那兒,只是擔心她。

但他沒有機會跟巧……妙善澄清,她便已經死去了。

遲來的金兔兒,遠遠聽見紅狐哥哥的聲音,又驚又喜又不忘半途插話,「咦,可是其它襲寺的壞妖怪,全給一陣仙雷轟滅了,只有你一隻被收進葫蘆耶!」

於妖而言,毀佛寺是多大的罪過,神只絕不會心軟縱容。「言下之意,若他沒被收進葫蘆里,他也逃不過仙雷?」開口的是曦月。

「應該是這樣沒錯,紅狐哥哥身影消失沒多久,神將便到來了……」金兔兒回憶當時,抖了抖,她也是被紅狐哥哥隨手救上一把的小妖兒,人在不遠處,瞧得清楚。

紅狐無聲,有股酸澀,在心口漫開,淡淡的,你不知該稱之為何,更不知如何消滅它,可它又確實存在無法佯裝視而不見。

曦月則是看着硃砂葫蘆外,似曾有着誰,以指腹,在上面反覆摩挲,將外頭的硃砂撫得淺淡,更似常年拿在手中,不曾離棄。

「不說這個了,你趕快把葫蘆打開,讓紅狐哥哥重見天日呀!」金兔兒催促。

曦月聞言照辦,解開葫蘆上的紅繩及油紙,抽去葫栓。

紅狐並未「咻!」—下便逃竄出來,三人看着毫無變化的現況,相顧無言。

「應該還要念一句咒,法器似都有這種安排!念對了,才能解封。」金兔兒猜道。

這倒是難題,非妙善本人,當會知道她以哪句當成封咒?

她與金兔兒猜了許許多多的佛號,一般出家人最常脫口的字句,——嘗試,卻無成效。

最該為去留緊張的紅狐,卻難得地不發一語,幾乎自打金兔兒說了仙雷之事,他便開始反常。

浪費太久時間仍無收穫,金兔兒提議,明日再試,今天暫且到此為止,曦月卻坐在原地沒起身,靜靜盯着硃砂葫蘆,一方面回憶紅狐說的「故事」,一方面假想着,若她是妙善,若她那時存的心思是扞護他,若她收紅狐入葫蘆,無關教訓……

一句話語,竄過她意識,她直覺脫口:「喂大笨狐——」

葫蘆猛然竄出煙,待煙消雲散,紅狐哥哥腮沉思的蠢模樣,已出現在兩人面前。

金兔兒一聲驚呼,撲過去抱他,他仍一臉呆,不解自己是如何出來的。

曦月的猜測,並沒有錯,妙善施以的封咒,是她記憶之中,最不願忘的語句,無論是十五歲的魚巧巧,抑或五十五歲的妙善。

至於這樣的不願忘,囊括了多少原因,曦月不作多想,畢竟……已經不在了。

倒是看見紅狐哥哥,她沒忍住幽幽一嘆。

雖明知同為紅狐,卻不是她想見的那一隻,心同總是失落。

他雖叫紅狐,卻無赤紅髮絲,半邊黑髮削得極短,另半邊披垂胸前,身着紅黑色利落武裝,五官不似般狐妖常見的媚態,這模樣,要使狐媚術勾人,應該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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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與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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