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四章 河湟事變
摔倒七次,第八次站起來。
——大和族諺語
1894年,家住甘肅省河湟地區循化廳的撒魯爾人韓蘇萊曼已經是34歲的成年人了。他擁有一個殷實的小家庭,在循化城裏開着一家羊肉鋪子,專門銷售來自藏區的番羊。
韓蘇萊曼是個性格開朗的人,長着絡腮鬍子的臉龐上始終帶着微笑,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樑,一副結實的身板,顯得英俊而大氣。
最近,韓蘇萊曼的心頭有了一件煩心的事情。他們全家原本屬於回教虎非耶的華寺門宦。前不久,華寺門宦卻意外地出現了分裂。
華寺門宦的創始人馬來遲離世之後,循化人馬如彪在光緒年間到麥加朝覲,學習了沙孜林耶理論(即哲合忍耶),回國以後準備按照學到的東西改革門宦,遭到了位高權重的叔叔馬永琳的嚴厲斥責。
叔侄二人因為教義的分歧發生了爭執,最終導致華寺門宦的信眾分成了兩派。人們把以馬如彪為首贊成進行改革的一派叫做新教,把以馬永琳為首反對改革的一派稱為老教。
虔誠的兩派信眾都認為自己念的是一本正經,誓死也要地捍衛神聖的正宗。
最初,新教的馬如彪有回回人頭人馬占鰲的支持,馬永琳不敢對他怎麼樣。等到大靠山馬占鰲去世以後,作為叔叔和教主的馬永琳便開始打壓侄子馬如彪和新教。
於是,兩派之間經常發生紛爭和聚眾械鬥。
韓蘇萊曼是傳統的老教。他的妻子在回娘家的時候接受了新教。他和妻子成為了對立的兩派,整天爭論誰是誰非,鬧得家裏不得安寧。
秋天的一個主麻日,當時已經改稱撒拉人的撒魯爾人韓奴勒阿洪在公共場合講解老教的經文,與新教的撒拉人韓穆薩阿洪不期而遇。
兩個自以為是的鬥士互不禮讓,發生了激烈的爭執,引起了情緒激動的兩派信眾展開了械鬥。
老教的信眾仗着人多勢眾,不僅打傷了新教的信眾,還放火燒毀了新教的房屋等財產。韓蘇萊曼也參與了這次械鬥,把他的妻子氣得粉紅色的臉蛋都變成綠色的了,好幾天都不理睬他。
新教的信眾氣憤不過,跑到循化廳的上級衙門西寧府,將老教告上了法庭。
河州鎮總兵湯彥和認為這是回教內部的派系鬥爭,便安排新教和老教兩派的頭面人物馬永瑞和馬永琳兄弟到循化去調解矛盾。
馬永琳表面上在調節勸和,暗中卻支持老教頭人韓奴勒阿洪,導致這場調解打了水漂。
得勢的老教信眾又把兩個新教的阿洪圍困在張噶工,最後活活地打死了,還嚴刑拷打了一些新教信眾,強迫他們剃掉大鬍子。
新教的信眾看到西寧府辦不成正事,又將馬永琳和老教告到了蘭州的總督府。
陝甘總督楊昌濬聽了彙報以後,認為這是西寧府管轄的事情,於是責令西寧道台陳嘉績和道員徐錫祺親自前往循化查辦。
陳嘉績和徐錫祺一改從前袒護老教、壓制新教的作法,一致認定事端是由老教挑起來的,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老教的11個頭人梟首示眾。
官府的做法激起了老教信眾的無比憤怒。
1895年三月初八,韓奴勒領導1萬多老教信眾包圍了循化城,揭開了河湟地區反清起義的序幕。
韓蘇萊曼收拾行李,準備投入到戰鬥中。
他的妻子急忙拉住了他的衣襟,苦苦地哀求道:“掌柜的,同治年間鬧事的規模大不大?大!結果呢?平頭老百姓掉了腦袋,關進了大獄!領頭的馬占鰲、馬海晏呢?踩着老百姓的屍體當上了更大的官。你不能去!”
韓蘇萊曼聽到妻子這番話,覺得也有道理,便問道:“那你說,老教正確還是新教正確?”
妻子抹着眼淚說道:“都正確。瑙以後再也不和你爭論了。我們做買賣,做生意,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韓蘇萊曼便留了下來,做了一個只賺錢不理政事的買賣人。
1894年,大清與日本爆發了甲午戰爭。北京距離戰區不遠,防務一時吃緊。
朝廷急電召集董福祥從新疆返回北京保衛紫禁城,特意關照董福祥唉經過甘肅的時候一定要帶上剽悍英勇的回回軍北上。
當時,甘肅土王馬占鰲已經去世,他的兒子馬安良承襲父職。
董福祥即令馬安良和馬海晏等10營回回軍跟隨赴京。
回回軍一走,甘肅的防務一下空虛起來。恰好在這個時候,河湟地區爆發了回回起義。
楊昌濬發覺事態突然急劇惡化,對部下恨鐵不成鋼,急忙調集大軍進入河湟地區征剿,同時加強了對河州、巴燕戎(今天青海省化隆縣)、西寧等回教信眾較多地區的防守。
這一次,官府做到了對誰也不偏袒。他們認為新老教派都是一丘之貉,都是不安分守己的暴民。因此,不分新教老教,一律剿辦。
兩派的信眾本來都寄希望於官府主持公道,給自己一個公平的說法,如今迎來的卻是大禍臨頭。他們熱血沸騰的大腦一下子冷卻了下來:這是官府藉機消滅我們回教徒啊!我們如果再這樣內鬥下去,恐怕全族都要滅絕了。
於是,兩派立刻停止了教爭,聯合起來反抗官府的鎮壓。馬永琳率先帶領團結起來的新舊兩派圍攻河州城。
教派之爭迅即轉化為反抗大清的鬥爭。
各地的回教信眾紛紛起來響應。撒拉人馬占祿等圍攻循化。閔伏英、馬維翰等攻打狄道。西寧府的韓文秀一度包圍西寧衙署。大通縣的劉四伏、包良,西寧府的包有福,海原縣的李昌發、海四虎,巴燕戎格的馬成林,碾伯縣的冶主麻、多巴(今天青海省湟中縣)的馬大頭三三、北大通(今天青海省門源縣)的劉輔等先後起義。伊赫瓦尼派的創始人、撒爾塔人馬萬福也率眾加入了起義軍。
起義的群眾一度達到10多萬人,震動了甘肅全省。
楊昌濬緊急命令甘肅的各路淸軍前往起義的發生地作戰。但是,清軍窮於應付,到處敗北:先是河州鎮總兵湯彥和的軍隊在夾塘灣(今天甘肅省臨夏縣新集鎮)全軍覆沒。西寧鎮總兵鄧增的部隊在趕往循化的途中甘都堂(今天青海省化隆縣甘都鎮)被起義軍圍困並擊敗。河州提督雷正綰的軍隊也被起義軍包圍,情勢危急。
隨後,大通營、甘都營相繼落入起義軍的手中。
巴燕戎格廳、大通縣城的形勢也非常緊迫。
楊昌濬命令甘肅提督李培榮從平番(今天甘肅省永登縣)經碾伯縣進兵西寧。
李培榮攻擊西寧的東大門大峽,打敗了駐守在那裏的起義軍。
李培榮走到東營堡(位於今天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境內)附近,與起義軍的援軍不期相遇,展開了一場鏖戰。
雙方殊死搏鬥,陣亡了3100多人。
東營堡橫屍遍野,血流成河。
李培榮突圍成功,佔領了平戎驛(今天青海省海東市平安區)。
朝廷因為楊昌濬鎮壓不得力,將他革職遣返原籍,另外徵召喀什噶爾提督董福祥速去督辦甘肅軍務。
董福祥是鎮壓回回反清起義軍的老手。他率領部隊從北京日夜兼程,馳援甘肅。
11月中旬,董福祥抵達河州。
他繼續採用百試不爽的“以回治回”的老辦法,先利用馬福祿與馬永琳、馬永瑞的關係誘降了兄弟倆,然後殺害了他們全家人,又利用馬安良和馬海宴的關係誘降了韓奴勒。
馬萬福在馬安良和董福祥清軍到來之前就投降了。
董福祥的軍隊從北京帶來了先進的歐制新式武器毛瑟槍和雷明頓散彈槍,相對裝備不過是可憐的冷兵器和前裝式槍支的起義軍無疑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馬安良率領剽悍的騎兵在牛心山打敗了起義軍。起義軍的鮮血染紅了他的的官帽。
馬永琳和他的兒子以及600餘人被俘,隨之遭到了斬首,耳朵也被切下。他們的頭顱被馬福祥和馬福祿用來裝飾自己的辦公場所。
12月4日,馬安良解除了起義軍對河州的圍攻,隨即率領着騎兵前往循化,屠殺那裏已經答應與朝廷協商的撒拉人起義軍。
董福祥駐紮在河州城,命令馬福祿等人在循化辦理善後。
循化的反清鬥爭宣告失敗。
韓蘇萊曼親眼目睹了循化起義的始末,血淋淋的現場告訴他:妻子是正確的。
1896年年初,西寧又出現了起義的險情。
朝廷給董福祥發來數份加急電報,催促他親自前往西寧府督剿。
董福祥立刻命令何得彪、張銘新首先開拔西寧府。
馬安良隨即派遣4個營的兵力包圍了西寧。
西寧的起義軍進行了頑強的鬥爭。因為清軍的兵力巨增,槍炮精良,起義軍佔據南川的五堡被清軍攻破。
起義軍還佔據着北川的后子河、長寧堡、那林量、蘇家堡等地。蘇家堡是北川起義軍的中心。這裏的堡壘非常堅固,兵力也很雄厚,有步兵和騎兵約4、5萬人。若將周圍30餘座小堡的兵力計算在內總兵力在6萬人左右。
劉四伏是蘇家堡起義的領導人。
1896年正月初七日,董福祥的甘軍和湘軍開始進剿西寧北川。
起義軍面對20餘營清軍的洶湧攻勢,英勇抗擊,終因力量懸殊,堡壘相繼被清軍攻破。多巴、北大通、米拉溝、巴暖營等處的起義軍據點也相繼失守。
農曆5月21日,董福祥抵達西寧府。
他大致了解了西寧的情況以後,增派新銳部隊集中兵力重點進剿,又以馬福祿擔任南路勸降,以馬安良擔任北路招撫,崔偉等往西路分化起義軍。同時,他北聯新疆的清軍,南結四川的聯防,西約藏蒙的王公貴族,共同商定外堵內追、速戰速決的方案。
7月,下三庄的起義軍敗走東川,無一倖存。
8月2日,清軍再次開展大屠殺,僅在一個地方就殺害了8000人,女性被轉賣為奴隸。
多巴城有400左右的回教信眾沒有參與起義,並且一再表示效忠朝廷。
一天,丹噶爾的一個漢人男子和他的回回妻子發生了爭論。
妻子故意嚇唬丈夫道:“多巴的回回人要來襲擊我們丹噶爾城。到時候,他們會給回回人發信號提醒躲避,還焚毀山頂上的寺廟呢。”
這個男子一聽嚇壞了,趕緊向官府彙報了妻子說的情況。
第二天凌晨,這些多巴回回人全部被清軍在夢鄉里殺害了。
9月的一天,起義軍從西寧的東大門小峽再次撲向平戎驛,遭到了失敗。
沒有過兩天,起義軍再度包圍了平戎驛。
清軍用洋槍射殺千起義軍,還用開花炮轟擊。
起義軍大敗。
董福祥率部與鄧增等部合力征戰,攻取上五庄(湟中縣以梆巴村為中心的5個村莊的總稱)和下三庄的堡寨,屠殺2000多起義軍。
西寧各地的起義基本上被鎮壓下去了。
起義平息以後,董福祥命令部下馬福祿處理河湟善後。
馬福祿率領安寧軍屠殺了近3萬的回回群眾。韓文秀、馬大頭三三、馬成林、冶主麻等重要首領均遭誅殺。
馬安良、馬福祿開始捕殺、株連和抄沒財產。西寧、循化、巴燕戎格、下三庄、上五庄是重點肅清的地方。
有一次,西寧東關的回回老百姓跪在街上聽官府講話。
忽然聽得一聲屠殺的命令,老百姓在官府的亂刀揮舞下紛紛倒地斃亡。殷紅的鮮血像河水一樣淌滿了東城根的一條街道。至今這個巷道還被稱作水咕咚巷。
四鄉和八坊被屠殺的起義軍也多達千餘人。
馬安良為了向董福祥表示忠心,保證每天上交50個起義軍戰士的頭顱。
馬福祿每天在碾伯縣的馬營、米拉溝和巴州屠殺100多人。他嫌上交人頭不方便,索性改為上交死人的耳朵。一次就上交了兩大馱筐的耳朵。被害的群眾超過5000人。
他還向河湟地區的老百姓勒索贖罪銀,一共勒索到30餘萬兩,捐獻1000多石的糧食,填飽了董福祥和馬氏等人的私囊。
青海全境隨即宣告靖安。
起義軍的北川蘇家堡之戰與南川之戰不同。北川之戰之後上萬人的起義軍轉移到了西納川上游的喇課(今天湟中縣攔隆口鎮南門)和上五庄。其中,從蘇家堡轉移出去的起義軍最多。
朝廷因為董福祥鎮壓起義有功,晉陞他為新疆將軍和河州上校。
以往居住在土地肥沃的黃河和湟水沿岸的回回老百姓為了躲避劫難,舉家逃入了偏僻窮困的深山老林中,艱難地熬着困苦的日子。
西寧起義軍的余部轉戰柴達木盆地,多次與清軍交戰。一路由劉四伏統率,從柴達木盆地北出祁連山。另一路由冶八個率領的永安營,從野牛溝北出祁連山。
一部分起義軍逃到了甘肅甘州的南山,一直堅持到10月最後失敗。
為了躲避清軍的圍捕,劉四伏打算效仿陝甘起義中的白彥虎,於是從玉門和敦煌方向西出,穿過荒涼的不毛之地,進入了新疆羅布泊地區。
最後,朝廷把這些歸附的起義軍余部和西逃的回迴流民集中起來,就地安置在塔里木河北岸的英格可立和英氣蓋(在今天尉犁縣境內)一帶。由於這裏的土地極其貧瘠,糧食連年歉收,因此不斷有人逃走。
1903年,焉耆知府劉嘉德將剩餘的回回群眾遷移到焉耆府開都河南岸水草肥美的馬場台地區,並且將這裏命名為撫回庄。
這些回回群眾繁衍生息,成為了今天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焉耆回族自治縣回族人口的主要來源。他們的到來改變了羅布泊地區的民族結構,也為南疆的農業生產和社會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
河湟起義是大清王朝最後一次大規模的回回起義。起義歷時1年半,有力地削弱了大清朝廷在甘肅的統治,敲響了大清王朝走向滅亡的喪鐘。
最後要特彆強調的是,大清朝廷也承認起義是因為地方官員處置不公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