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煙花三月,上揚州
?沈青青上揚州,啟程得很早。本想着出門早一些,悄悄地離去,不驚動那三人,連一聲別也沒道。
誰知那三人先後追上了她,每人送了她一樣東西。
程玉京姑姑是最先追上她的,只遞給她一瓶傷葯,一句話沒留便走了,像是心情很差似的。
吳香客是第二個。這次相送,他倒是“吳叔叔”的打扮,穿了一身白衣,獨立船頭,吹着一支玉笛,船里的女人們看得都呆了,沈青青卻早厭倦了他這樣的手段——當初峨眉三劍勾上的那個□□,只是他無數風流債中可賒可欠的一筆而已。吳叔叔當著眾人的面,把笛子底下懸的沉香木墜子取下來,遠遠拋給了她。好在沈青青依舊穿着男裝,不然不知要遭多少女人的白眼。
吳香客道:“拿着這個墜兒,就可以差遣我吳某人做一件事。只要吳某做得到。”
“不管你是吳姑姑還是吳叔叔都作數么?”
“都作數。”
說罷便不見了。
至於鬼面郎,沈青青是到了揚州才發現,他早就扮成了自己所乘船上的船夫之一。自己竟然是他一路送到揚州的。
鬼面郎說:“鬼叔叔只能送你到這裏了。鬼叔叔沒什麼可以送你的。就送你兩個教訓吧。”
沈青青表示要洗耳恭聽。
鬼面郎說:“第一,越是對你好的人,越會騙人。”
沈青青想了想,問:“那第二呢?”
鬼面郎說:“第二,騙過你的人,不一定是壞人。”
沈青青問:“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
鬼面郎笑了。他說:“這個問題問得好。你以後會知道。”
沈青青道:“那,對我好的人就是好人,對我壞的人就是壞人。”
“什麼是對你好,什麼是對你壞?”
沈青青想了想,說:“我自己心裏明白。”
踏上揚州的地面,看見碼頭上繁華的煙景,聽見別一種口音的官話,沈青青知道,自己是真的離開了蘇州,離開了他們這三人了。
她還沒來得及唱兩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就被一群穿得花里胡哨的男女圍住了。
“小兄弟,這兒,這兒。”
“小兄弟第一次來吧?姐姐帶你玩呀,不要錢哦,玩得開心再給錢哦。”
沈青青不勝其煩。起初心想這些人是瞎了嗎,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很快她就發現這揚州不愧淮左名都,大街上鮮有不化妝出門的女人。如此看來,反而是沈青青自己的錯了。
此地不宜久留。她強行分開人群,徑直過了橋,到了第一個路口邊上,蹲下來,撿起石子,在牆角畫了一個雞爪子。一邊畫,一邊心潮澎湃——這是傳說中丐幫接頭的記號。自從吳香客教給她以來,一直沒有機會畫。
畫好之後,她左看右看,還嫌不夠分明,塗抹了兩下,結果模糊了,看不出是雞爪,還是鴨掌。罷了。她走到雞爪末端方向示意十步外柳樹下的陰涼處,默默等待起來。
左等右等,她又四處溜達了一圈,半個時辰過去,沒有一個乞丐模樣的來和她接頭。
她想:難道吳香客當初是在逗我?正要走回去要重畫一個,卻被邊上一個人拍了拍肩膀。
那人突然道:“飛雪連天天在首。”
“笑書神俠俠為先。”
對方喜道:“閣下哪一舵?”
沈青青答:“香甜軟酥糯。”
對方又問:“肩上多少袋?”
這下把沈青青給問住了。她記得吳香客說過,丐幫蘇州分舵因為人丁稀薄,不分袋久矣,不過以前似乎武功最好的才能稱作九袋弟子,隨便六七袋就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了。沈青青想,以吳香客的輕功,大概可以算得上九袋,可是刀槍棍棒上的功夫就頂多算得上五袋。鬼面郎么,沒見他動過手,不好說。程姑姑大概有七袋。自己既然勉強算得上他們的徒弟,當然要減上兩三袋。這樣一算,她心中就有了底氣,道:
“五袋尚不足,四袋頗有餘。”
對方哈哈一笑,說:“這位蘇州分舵來的小兄弟,是第一次來揚州吧。”
沈青青連忙說是。
那人道:“不知兄台如何稱呼?我是八袋弟子,姓胡,叫我胡八便是。”
沈青青仔細打量了一下那人,看他渾身都是破綻,既然是八袋弟子,當然不會是三腳貓。她想起小白師父曾說過,人的功夫和機關不一樣,機關該怎樣就是怎樣,人的功夫有虛中實,實中虛,看來這個胡八說不定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沈青青想,他既然是自稱八袋弟子胡八,那我索性也用數碼化名了。於是就一抱拳,道:“在下沈四。”
胡八道:“原來是沈四賢兄。不知賢兄此番來揚州,是私事,是公幹?”
沈青青想,自己此番前來,雖說是來給自己的婚約做個了結,借的卻是空心島蕭家請帖的由頭,也能算得上是件公事,於是道:“是公幹。”
胡八道:“賢兄是否要找個落腳的地方?揚州分舵願一盡地主之誼。”
沈青青正是為了此事。“沒錯,有勞兄台為愚弟找個乾淨的酒樓。”
她故意強調了“乾淨”二字。胡八顯然立刻領會了。他哈哈一笑,十分豪爽的模樣,道:“小兄弟既然來了揚州,怎麼還這樣縛手縛腳,莫非非是不願,是無力嗎?”
沈青青笑道:“你賢兄不喜歡女人,這次來揚州,是找男人來了。”
胡八臉上一瞬間現出了驚駭的表情。
沈青青道:“玩笑玩笑。”
胡八顯然是舒了口氣。又道:“咱們分舵就有一間直屬的酒樓,包吃包住,兄弟不用擔心。姑娘沒有,美酒卻有的是。”
沈青青笑道:“丐幫竟然也做酒樓生意么?”
胡八道:“兄弟也知道,總舵一直沒有消息,各地分舵都是依着各自的方便,自謀生計。不知蘇州分舵是怎樣?揚州城內遍地是黃金,一間酒樓也不算什麼。兄弟既然是來公幹的,住在自己人的地方,也安全些。”
沈青青道:“如此甚好。”她想起和吳香客鬼面郎和程姑姑那次“討飯”的經歷,真有些哭笑不得。要是蘇州分舵也能做些正經生意,真是再好不過,前代前前代的査老幫主也可以瞑目了。
胡八忽然道:“若當真想要男人,兄弟有吩咐,也不是辦不到……”
沈青青趕緊道:“方才是我說笑,兄弟切莫當真。”
胡八找了兩匹馬,一匹大的,一匹小的。他說沈青青個子小,若騎大馬怕不夠穩當,就讓沈青青騎了那匹小的,自己騎了大的,又怕沈青青的行李佩劍太重,把馬兒壓壞了,馬主不依,就把那些東西接過來,自己背在身上。
沈青青道:“常聽人說揚州瘦馬,揚州瘦馬,沒想到竟然如此嬌氣。”
胡八哈哈笑道:“揚州瘦馬可不是馬。”
正巧這時路邊上有一個婦人牽着一個插着草標的小女孩子,另一個婦人在一邊和她講價,講得唾沫橫飛。
胡八用馬鞭一指,說:“這才是瘦馬,唔,只能算是剛脫了胞衣的小駒兒,得□□一兩年方能上道。”
沈青青這才明白。
兩人說話間就到了一座酒樓前面。那酒樓十分不起眼,黑瓦白牆,深色柱子,緊挨着一樹垂柳,柳樹太高,恰好把匾額遮了個嚴嚴實實,看不清上面的字。
沈青青跟着胡八下了馬。胡八道:“我去系馬。你先進去,見茶就喝,見酒就飲,只說是胡八帶你來的便是。”
沈青青答應了。進酒樓之前,她忽然留意到門口柳樹下有一個乘涼的樵夫。那樵夫背着一大捆柴火,卻並不進去賣,而是在樹下卷了一本書在看。
揚州的樵夫都這般有文化么?
她正想着,就已經走進了酒樓。
沒想到酒樓外表雖然不起眼,裏面卻有男男女女十幾個客人。而且這些客人雖然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多半隨身帶着刀槍棍棒,乍看過去也就是峨眉三劍的水平。此外,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廢人躺在擔架上□□。
不過沈青青想,人不可貌相,既然這裏是揚州丐幫,說不定和蘇州丐幫一樣,隱藏着吳叔叔和鬼叔叔那樣的高手,絕對不是平庸之輩,那個躺着的廢人沒準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她走進樓來,也沒有夥計招呼她。老闆娘也慵懶得趴在櫃枱後面。客人們似乎也懶得聊天,只能聽到門外樹上鳥雀的叫聲。沈青青覺得有點渴了,想起來胡八說的見茶就喝,見酒就飲,遂放心大膽拿起一張空桌的茶壺,往茶杯里倒起來。
她這一倒茶,周圍便刷刷刷好多雙眼睛一起盯了過來。
“你在喝茶?”一個佩刀的藍衣中年女客人問。
沈青青“嗯”一聲道:有什麼不妥的嗎?”
老闆娘聞言,懶懶地抬起頭:“喲,有客人來了。喝茶要付錢。”
沈青青覺得這店裏的氣氛有點詭異。老闆娘一點也不熱情,這是在做生意的樣子么?雖然胡八說報上他的名字就能大吃大喝,但是沈青青覺得自己畢竟是客,不可佔盡便宜,就問:“喝茶多少錢?”
老闆娘懶得開口,只比劃了一個手指頭。
沈青青往桌上放了一文錢。
老闆娘有點氣惱了:“現在的小姑娘都這麼不省事的么?把我們堂堂負心樓看成什麼了?”說著手往身後一指:“自己看!”
沈青青這才注意到櫃枱後面的牆上掛着價目牌:
“吃茶百兩,住店千兩,見面不貴,相談免費。”
後面兩句話,沈青青看得一頭霧水,可是前面兩句還是看得懂的。
她心中此時只有五個字在咆哮:
這、是、黑、店、呀!
難道就像蘇州丐幫收人保護費,這揚州丐幫,竟然是做這樣買賣的嗎?
之前那個佩刀中年女客人突然也來幫腔了:
“小姑娘,我們坐着吃茶的可都是付了錢的。你要是不想付錢,可以站着啊。”
這時邊上一個站着的豪客不樂意了:“孟女俠,這話不好聽。英雄不問出處,有理不在錢多。”
那女客人冷笑道:“我倒是要看看,樓主最後見的是你,還是我?”
和那豪客同行的人道:“喝個茶就能見到樓主?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樓上的鳳先生已經在這裏住了三天三夜。鳳先生是何等的人品,何等的胸襟。你這樣婦人,就算把瘦西湖裏的水都煮幹了給你喝茶,想見樓主一面,只怕也難。”
店裏的人哈哈大笑。
女客人道:“也不知您二位是要見樓主呢,還是怕我和樓主相見呢?說到底,是怕我和樓主說出你那檔子事吧。可惜,我要和樓主商量的事,似乎還沒那麼便宜。”
豪客大怒,“啪”的一聲,拍向桌子,桌上的茶碗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老闆娘翻起眼睛,向那兩人冷眼望了一望,道:“二位,負心樓不是吵架的地方。茶碗二十文,記在賬上了。”
沈青青想,比起茶錢,這茶碗倒是意外的便宜。
老闆娘招招手,一個雜役就過來清掃碎片。
氣氛越來越緊張。未免再生誤會,沈青青連忙向老闆娘道:“老闆娘,我是蘇州來,自己人,是胡八領我來的。”
老闆娘哈哈一笑:“你怎不早說。”
沈青青趕緊臉上堆笑。
老闆娘伸手一指邊上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片的雜役,道:“他也是胡八領來的,已經在這兒幹了三年了。你也趕快換身衣服來做工吧。”
“哈?”
“雜役工錢一天十文,什麼時候賠夠茶錢什麼時候走人。”
“等等,這裏不是丐幫的產業嗎?我是蘇州丐幫分舵來公幹的。”
“負心樓就是負心樓,什麼時候變成丐幫了?小姑娘,你的行李盤纏也不在了吧。”
沈青青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行李盤纏都在胡八的身上,有好一陣子不見蹤影了。
“別說我們是串通好了欺負你。蘇州丐幫什麼樣我不管,揚州丐幫就是專干這坑蒙拐騙人牙子。我們負心樓卻在江湖上是頂有名的信譽老店。你這樣的小年青,着了道也沒辦法,雖然可憐,但是樓的規矩不能壞。若今天你走掉了,明天大家吃茶就都不給錢了。也不是三娘我狠心。我也覺得你真可惜啊,年輕輕的,一輩子就這樣交代了。”
沈青青想,我只是動了動茶壺,怎麼會因為這個就留下來給你做雜役?當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她往老闆娘身後一指,道:“老闆娘,你背後有個馬蜂。”說著轉身就要溜。
她原以為自己這一溜,大堂里這麼多高手定會第一時間追出來。誰知滿屋的人全都原地靜坐着,竟無一人來追她。
難道吳香客教自己的輕功當真如此敏捷?沈青青心中得意,打算大步邁出門檻,不料自正前方突然飛進來一件東西,不偏不倚,正敲在她額頭正中,敲得她滿眼金星。
倒下的瞬間,沈青青就心知再也逃不掉了。她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回神一看,腳邊一根柴禾棒,就是打中她額頭的兇器了。人算不如天算,高手竟不在樓中,而在樓外!她陡然想起先前門口那個看書的樵夫來。往樹下看去,那裏已經沒有了他的蹤影。
老闆娘向遠方不知名的方向喊道:“下次下手輕點!把人打痴獃了,還怎麼幹活?”
沈青青含恨道:“你們啊你們,就這樣任由揚州那幫假丐幫利用嗎?”
老闆娘嫣然一笑:“他們送人給我差遣,我自然高興。不算利用。你說他們是假丐幫,難道你就是真丐幫了?往日查老幫主的二十八掌法,你可會一招半式?要是行俠仗義才是真丐幫,送往迎來才是真酒樓,那你我的生意都不必做了。這江湖上本來就沒有什麼真和假。真的可以變成假的,假的也可以變成真的。”
任沈青青伶牙俐齒,卻也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
老闆娘道:“不過,小姑娘,你也彆氣惱,我有條明路給你。”她指了指背後價目牌的后兩句“見面不貴,相談免費”,道:
“要是樓主肯見你一面,解決了你的問題,你不僅可以無憂無慮地回去,連茶錢也不用付了。”
沈青青問:“解決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什麼問題?”
老闆娘笑道:“那只有你自己知道。”
沈青青看看店裏其他的客人,其他人也都看着她。
老闆娘道:“這裏的人,都是心裏有問題才來的。”
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你才心理有問題。
沈青青道:“我要怎樣才能見到樓主?”
老闆娘道:“他們也想知道。”
沈青青想,你要留我做工,有吃有住,答應你本也沒什麼。只是我此次來揚州,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婚事。那張空心島的請帖就在包袱里,偏偏被那個胡八一起騙走,實在可恨。你要留我,我偏不留。門外的高手能攔我一時,你老闆娘難道能盯我一輩子么?
她正這樣想着,忽然間聞見一陣濃郁的香風,伴着清脆的鈴鐺聲響。
這香風雖然濃郁,比之吳香客身上的香氣卻有不同,乃是揚州一地女子身上特有的水粉香氣。
樓下立時起了一陣騷動。“樓主終於肯下來了么?”
下來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美麗女子。衣飾很是華麗。
沈青青小聲道:“我還以為負心樓主是個男人。”
不想那女子聽在耳里,朝沈青青盈盈一笑,唇紅齒白,又向眾人問道:
“哪個是蘇州來的?”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作聲。
沈青青趕緊道:“我就是。”心中暗喜。
女子道:“且隨我來。”
沈青青趕快拍馬屁:“樓主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救苦救難的菩薩。”
女子笑道:“雖說你這話也不算錯,不過我不是主人,只是個丫鬟。”
沈青青趕緊放高聲音道:“丫鬟都如此美麗,想那負心樓的主人,定是羞花之貌,詠絮之才。”
那丫鬟道:“主人想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