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卿本佳人(1)
?負心樓廚房對面的雜役房,成了沈青青在揚州的第一個住所。雖是通鋪,卻也乾淨。聽管雜役房的丫鬟說,這雜役房裏只住女的,男雜役都在後院住着。早晨不必早起,盡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也沒人管。每天的工作只要看一眼三娘子在簿冊上的安排便知——無非就是掃掃落葉,給客人倒茶送水,鋪床疊被而已。客人來到這裏都是有事相求,通常不會刁難雜役。只有一條,三娘子一拉響大堂里的總鈴鐺,所有雜役就必須到樓下集合,絕對不準遲慢。
胡八講的一點不錯,這裏當真是個包吃包住的好居所。——如果沒有脖頸上這個銀鈴的話。
只要身體一動,聽見這銀鈴亂響,沈青青她就心煩意亂。就算負心樓主說她跑不了,她還是想跑。不過走之前,她還有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後院姓蕭的人。一定得找個機會,和他會上一會。若他就是空心島的兒子,能在這兒把親事給退掉是最好不過。
管雜役房的丫鬟交代完事情就走了。沈青青往大堂里一看,三娘子正低着頭,在櫃枱上懶洋洋地撥着算盤。
機會來了!
她悄悄往後院的方向溜去,誰知這時樓梯上登登登走下來一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女子,滿頭的珍珠翡翠邊走邊搖,煌煌滿眼,剛到樓下就一手叉腰,嘰嘰喳喳道:
“你們這是什麼破酒樓啊!這都快晚上了,連個鋪床的都不來!沒人鋪床我還住什麼酒樓?自己買房子住算了!”
離櫃枱最近座位上坐着的客人皺皺眉,和鄰桌客人低聲道:
“這女人外省來的?負心樓本就不是用來住的客店,退房的時候有她哭的。”
“噯,兄台你有所不知,她第一天就付清了十天的房錢。”
“……十天?!”
“對啊,就是二樓的那個人嘛……負心樓里就只有這兩個人住店。”
“嘁,看着挺漂亮,原來是臭肥老奴的金絲雀兒。”
其實,不僅這兩個客人,周圍人也認出了這女子就是出手最闊綽的那個,一時間議論四起。任他們議論,三娘子只是低頭撥着算盤。等到議論聲嗡嗡嗡像無數蒼蠅亂飛,那個闊綽的女子終於忍不住要捂自己的耳朵,三娘子才停下了撥算盤的手,抬起頭,微微一笑:
“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鳳先生的家眷。你們兩個在房裏緊閉着門,我們怎好進去鋪床疊被,打斷你們的好事?”
此言一出,頓時滿堂鬨笑。女子紅着臉跺腳道:“你們欺負人!”轉身就往樓上跑去,走得急了,頭上的一顆大珍珠落了下來,滴溜溜滾下樓梯。有幾個客人瞧見了,立刻去撿,她卻害羞,不敢去要,繼續快步繼續上樓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沈青青瞧得精彩,忽然聽到三娘子冷冷的聲音:“你去給她疊被。我有事要出門一趟。”
苦也。沈青青想。看來後院那個姓蕭的人只能晚點再去瞧了。
樓下的那群客人,正為那顆珍珠的歸屬權鬧得不可開交。
沈青青向月奴問清客人寢具存放的所在,跑去拿了衾被枕頭,抱在懷裏。剛走到那間客房門口,還沒推開門,就聽見裏面有人在哭。
“他們都欺負我……嗚……你武功那麼好,怎麼不幫我打他們!”
這當然是之前那女子的聲音。
“要講江湖規矩。”
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淡得聽不出感情來。
“規矩規矩,哪裏那麼多規矩!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連這點義氣都不能講嗎?”
聽見那女子說“朋友”,沈青青心中一奇:這唯一一對房客,住在同一間房裏,竟然不是夫妻,想必有什麼隱情。此時若是換做別人,恐怕會留在這裏偷聽個仔細。沈青青卻沒這個心思。她得趕快把活做完。現在三娘子正好不在樓中,這次不趁機去後院查探,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時。想到這裏,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寢具就直接推開了房門。
房間裏面,先前那妙齡女子正垂頭坐在床邊上。她臉上還帶着淚痕,眼睛周圍染上了桃紅色,嬌艷自不必說。見有人突然進來,頓時一驚,待看清進來的只是個穿粗衣的女雜役,立刻鎮定下來。
“真沒規矩,怎麼也不敲下門。”那年輕女子嗔道。說完,用一雙眼睛含情望着旁邊。
沈青青這才注意到,屋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看清那人的樣子,沈青青也不禁一驚。
因為那是個美得驚人的男子。
明明是個男子,卻披了一襲猩猩紅大氅,灑落秀美,簡直讓人懷疑是個唱旦本的戲子,可是戲子又沒有這樣矜貴的氣質。
他一直站在那女子的旁邊,散散淡淡,什麼話都不曾說。忽然抬起一隻手,離那女子的肩頭很近,像是要輕輕安慰地拍兩下,卻又好似心有顧慮,始終沒有拍下去。若不是因為眼中一瞬間閃過的煩惱,靜得簡直就像是窗邊掛的一幅畫,以至於沈青青進門的時候竟然沒注意到他在那兒。
難道……他就是傳說中預付了十天一萬兩銀子的大財主,“鳳先生”?
沈青青覺得有點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她沒見過鳳先生。樓下那群客人雖然常罵鳳先生是“臭肥老奴”,但是鳳先生從不下樓,所以他們也沒有見過他,只是知道大約有這麼個人的存在。若是樓下那群酒客們看見他是這樣一副尊容,只怕要驚掉下巴。
不過沈青青想,這個人再好看,也比不過吳叔叔。至少吳叔叔身邊的女人總是笑着。吳香客總說多虧有他在青青身邊,青青才沒被這世上的美男子早早騙去了芳心,如今看來這話大概確實不錯。再好看、再有錢的男人,惹女人哭,那就絕不是好東西。
沈青青正想入非非,那鳳先生已瞧見沈青青手中抱着寢具,明白了她的來意,就移步挪了個位置,把床前的地方讓開來,還招招手讓那女子到他的身邊來,方便沈青青幹活。
女子便按鳳先生說的做了,又撒嬌似地去拉鳳先生的袖子,鳳先生像是有點無奈,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讓她別再亂動。那女子見自己的手被他握住了,頓時嘴角一翹,勾起了一個笑容,接着卻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沒好氣地沖沈青青道:“你剛才為什麼不敲門?不知道裏面有人嗎!”
沈青青連忙道了歉,接着就低頭鋪起床來。她手腳本來就麻利,兩下便解決了,收拾好東西,就要離開。
鳳先生見了,輕輕撥開了女伴緊握的手,淡淡道:“床鋪好了。”
話中意思,竟是要女伴離自己遠些。
那女子聞言,先是一呆,隨後一臉失望,之後有點氣惱地回過頭,大聲沖沈青青道:“怎麼這就幹完了?也太敷衍了吧?重新鋪!”
鳳先生低聲道:“燕姑娘,別。”
誰知他這樣一說,那女子卻突然激動起來了:
“燕姑娘,燕姑娘,別叫我燕姑娘!跟你出來這一趟,你對我的稱呼也生分了。和以前一樣叫我阿燕不好嗎?我已經心甘情願為你擔了虛名,你卻還對我這般客氣……”
鳳先生面上仍然沒有表情,卻伸了一隻手去拉那女子。那女子卻像受了極大的委屈,硬生生甩開了鳳先生的手,一屁股坐回了床邊上,賭起氣來。
鳳先生沉默不語。
原來那女子姓燕。沈青青想。這之前她已認識了黃鶯鶯、黃孔雀,這裏又是鳳先生、燕姑娘,回想這一段時間,她似乎總是在和羽族打交道。不過她萬沒想到這兩個房客竟然不是夫妻,甚至連私奔都不像。若非要說像什麼……大小姐,和被大小姐包養的情人?不對,情人一直冷着臉,又不會哄人,怎麼會有人肯包養呢。
最後,沈青青想,大概他們兩個本來不相識,都有事要見負心樓主,可是付不起兩個人的房費,就只好假裝夫妻,住一間房。這個燕姑娘在心裏喜歡這位鳳先生,故而心甘情願和他演戲,恨不得他假戲真做,誰知這個鳳先生卻對她無意。
沒錯,就是這樣。
想到這裏,沈青青就覺得那個燕姑娘有些可憐。
“多謝姑娘了。”
聽見這聲音,沈青青猛地回過神,正和鳳先生的目光撞了個正着。原來是鳳先生在為鋪蓋的事情向她道謝,眉目間依然是散淡的神情。
一旁的燕姑娘又不開心了:
“你都不和我說話,和一個小小雜役那麼多話!你!嗚……”
明明只是兩句話的功夫,她又哭了。
沈青青忍不住開口說:“你何苦要為一個不喜歡你的人掉眼淚呢?”
燕姑娘的臉霎的一紅,突然怒道“你懂什麼”,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不哭了,轉過身去擦淚。
沈青青懊惱自己的多嘴,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鳳先生挪步到了燕姑娘身邊,輕拍了拍她的肩,然後回過頭,看了看沈青青,又看看門。
沈青青明白鳳先生是讓她快走的意思,於是就快步離開了。
逃出客房后,沈青青不由得心生感嘆:男女之間的感情真是麻煩。更麻煩是勸一個愛哭的女人。最麻煩是,兩個人明明是一對璧人,一開口卻根本沒辦法溝通似的。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多半都只是互相耽誤時間吧。那麼眼下的自己也不該把時間耽誤在感嘆人生上——看了看天時,她急忙直奔後院而去,奔向她一開始的目的地——關押着蕭姓人的柴房。
負心樓的院落結構有些複雜,房間也多,但是這一次尋找她沒費什麼力氣。循着劈柴的聲音,她就摸到了柴房門口。
毫無疑問,裏面有人。
她剛想要推門進去,心中就起了猶豫。
如果裏面那人真的是她要找的“未婚夫”,那她該怎麼辦?
就算有婚姻之約,但是從未謀面,沈青青連怎麼和他開口打招呼都不知道。正猶豫着,只聽裏面高喊一聲:“什麼人?出來!”
既然已被發現,沈青青只好推門進去,發現屋裏沒有別人,只有一名脖子上也掛着鈴鐺的少年,手握一把銹跡斑斑的斧頭,警惕地盯着沈青青。沈青青看了看他斧子的握法,下盤的姿勢,心中便是一陣失望——此人的功夫比之前那個胡八還差,簡直是完全不懂武功,絕對不可能是江湖人。
雖然如此,她仍然笑着說:“你別緊張,我只是來看看。”
少年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就拿着斧頭轉過身,繼續劈起柴來。劈下來的柴禾卻是寬窄均勻,不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可惜他用力還是不得法,恐怕用不了多就,就會累垮的。
沈青青就問:“你來這裏多久了?”
她本來想直接問他是不是姓蕭,可轉念一想,認錯人事小,若是讓歡夜來或者三娘子知道就不好了,就先問些別的。
誰知那少年斜眼看了她一眼,還是不說話,繼續砍柴。
沈青青覺得有點無味,只好看着他幹活。果然,沒過多久,一斧子下去,有氣無力,劈斜了。少年大喘幾聲,忽然轉過身,問沈青青:“你有錢么?”
沈青青說:“沒有。”她身上寶劍沒了,盤纏沒了,重要的請帖也沒了。一身所有,只剩貼身一個小荷包袋,裏面除了程姑姑給的那瓶傷葯,吳香客留下的沉香木珠子,就唯有寥寥可數的幾文錢,連樓下一個茶碗都買不起。
少年又問:“那你會武功么?”
沈青青實話實說道:“會一點劍法。”
少年冷冷瞥她一眼,小聲嘀咕道:“這裏又沒有劍。本想指望你殺了那女人的。看來,你也是個廢物。”
這自然被沈青青聽見了。她想,我是廢物,你又算是什麼?若你真的是空心島的少主,蕭洛華的兒子,怎會淪落至此?她又想起“小白師父”蕭洛華的劍法來——雖不知她劍法的殺傷力到底能在江湖上排第幾,卻美得驚心動魄,難以忘懷。想到這裏,沈青青不由得思念起師父,鼻子有點酸酸的。
少年道:“你若要哭,還請出去哭,不要耽誤我幹活。”
沈青青哼了一聲,道:“胸無大志。”
少年道:“大志?我正在想怎麼破解此地的機關,總好過你安於現狀。”
沈青青聽見“機關”二字,心裏一動,不過表面上仍然不漏聲色,故意嗆道:“就憑你,也懂機關?”
少年道:“我不懂,難道你懂?”
沈青青想,此人的武功既沒有從蕭洛華那裏學到半分,必然是假貨,想必機關上的本事也是徒有虛名,於是就放大了膽子,道:“我好歹也是空心島的傳人,怎會不懂機關?”
卻沒想到,她此言一出,那少年立時面白如紙。
“你說你是……空心島的……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