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王福貴,沒有福,也沒有貴

第二十一章:王福貴,沒有福,也沒有貴

隋月關一覺醒來,到處找兒子不得,還當做了一場噩夢,一邊走一邊喊“小河”,近家門卻有些慌張,蹲在半山衚衕口發懵。

夕陽又來了,卻無人再有欣賞的心情。

胡琴琴一巴掌拍在隋月關肩膀,踢開院子大門,魏小憐打扮一新,正笑容可掬等着她。

魏小憐身後,魏壯壯被綁在柱子上,胸口掛着幾個炸彈。

隋月關跟在胡琴琴身後走進來,剛要問問小河的事情,抬頭一看,發出恐怖的一聲驚呼,呆若木雞。

“小憐,你這是瘋了嗎!你快把你哥放了!”

魏小憐嬌笑連連,“是他自己讓我綁的,不信你們問他。”

“是,是我讓她綁的。”魏壯壯配合得天衣無縫。

胡琴琴有些動容,正色道:“魏大哥,你知道她是誰的人?”

“你知道還問!”魏小憐嬌笑連連,“我故意露了破綻,就喜歡看你算計來算計去,幹什麼都遮遮掩掩,真有意思!”

“當然是我隋家的人!”隋月關急了,“二琴,你平時沒大沒小就算了,她是我小媳婦!你得叫舅娘!”

“大舅,你別騙自己了。”胡琴琴沖他擺擺手,“她炸彈哪來的,這屋子都是誰炸的,你心裏還不清楚嗎?”

隋月關胸膛一挺,“我炸的,我樂意!不行嗎!”

胡琴琴無言以對。

院子裏響起一個笑聲,凄厲如鬼哭。

“隋月關,我已經跟你沒關係,你帶你的兒子滾回天津!別上趕着來占我便宜!”

魏壯壯悶悶開口,“小憐,你跟他一起走吧,他不會虧待你。”

“那你呢?”魏小憐冷笑着逼到他面前。

“對不起。”

“你當然對不起我,你欠我的東西,這輩子也還不了,你就算把命給我也還不了!”

“此生還不了,來生再還。”

“那好,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我帶你去上海。”

“現在你反悔,是因為你瞧不起我?”

“不,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我瞧不起自己。小雪,我是個逃兵,逃兵按理說要被槍斃,我已經逃到這裏,要是再往南逃,我不能原諒自己,我的兄弟也不能原諒我。”

“那麼,你以為我會原諒你!”魏小憐聲音冰冷,手起刀現。

在眾人驚呼聲中,魏壯壯脖子一涼,刀立刻見了血。

“他想拋棄我!你也想拋棄我!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隋月關急得跺腳,“小憐,你誤會了,我沒有拋棄你,我昨天讓你們拿錢去過日子,我自己得去找小河,不想連累你……”

“就是拋棄我!你選擇了你兒子!”魏小憐沖隋月關怒喝一聲,回頭瞪着魏壯壯,“還有你也是,你選擇你兄弟!”

“我沒有選擇,要有,也只有你一個。”

魏壯壯凝視着她,滿臉都是溫柔笑容,好似刀架在脖子上那個不是他。

“小憐,你把人放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隋月關連續遭遇打擊,已經站不起來,“你要多少錢我都給……”

“舅娘,你把人放了,我送你和大舅去天津!保你平安無事!”

胡琴琴盯着她手裏的刀,急得手心直冒汗,舅娘兩個字叫得又脆又響,根本不像第一次叫。

叫舅娘的同時,她稍稍側身,一把小巧精緻的勃朗寧悄然拿了出來。

魏小憐突然收了刀,狠狠抹向自己的脖子。

一片血霧。

一陣短促的驚叫。

一場永恆的告別。

魏壯壯被血迷了眼睛,在一片紅色世界中慢慢站起來,掙斷繩索拆掉炸彈,摸索着將她輕柔抱起,朝着最紅亮之處走去,就這樣走出大門,又消失在漫天雲霞中。

炸彈沒有響。

魏壯壯相信這一點,所以肯把命交給她,或者說他的命本來就是她的,她拿不拿走,他並沒有什麼所謂。

長城下,花海中,他沒有給她立碑,因為知道沒有人會記得她,也沒人會來祭奠。

她來如微塵,去似流星。

她不叫魏小憐,叫連瑞雪,她不是他的妹妹,而是跟他青梅竹馬長大的鄰居。

逃進關內,是他的主意,她不管不顧跟了他走,衣服都沒有來得及拿一件。

弄點錢去上海,是她的主意,這是他們此生做過的最錯誤決定。為了這個錯誤,他們一錯再錯,直至和好友親朋成為敵人。

再者,隋月關沒有表面上那麼好騙,他在這個地界經營多年,疲於應付來往官家匪兵,早有轉移財產入駐天津租界當寓公的心思。

隋家的門好進,不能出。

長城下,近處花香遍野,遠山白雪猶存。

章文龍和常春風縱馬疾馳而來,遠遠看到一人一馬朝着自己的方向跑來。

魏壯壯神情肅然,臉上血淚已干,愈發顯得狼狽不堪。

章文龍看了看常春風,“你看吧,我就說他不會幹傻事。”

“他從小喜歡干傻事。”常春風並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

“傻事干多了,總會有一次聰明的時候,比如說……”

“不,他聰明的話早就跑了!”常春風忽而哽咽,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章文龍愣住了,拍了拍王大雀,王大雀撒腿迎着魏壯壯跑去。

魏壯壯老在小院轉悠,很上心伺候它,切草料刷洗,幹什麼都溫柔細緻,是王大雀挺喜歡的人。

章文龍看在眼裏,原本要說的話也從大刀片變成毛刷子。

“魏隊長,你沒事就好……”章文龍剛開了個頭,發覺自己口氣還是有些不妥,等於在人家傷口撒鹽,連忙收斂心神,“你把心事放下,跟我回去好好說清楚。”

“對不起。”魏壯壯說了這麼三個字,打馬就跑。

章文龍撓撓頭,覺得不該回他“沒關係”。

“要殺要剮隨便你們,我不會跑,也沒什麼好說的。”魏壯壯的聲音遙遙傳來,章文龍連忙追了上去,把追究的心思也放下了。

他和胡琴琴一直在暗中查城裏的姦細,人都弄走了,他們都以為姦細會收手。王瘸子和王玲瓏出了事,這才懷疑到魏小憐頭上來。

除了她,城裏也沒別人了。

牽連到魏壯壯,是誰也想不到的事情,更想不到的是,魏小憐因此而自殺,帶走了所有秘密。

三人一前一後回到南門軍營,所有人都等在校場。

魏壯壯回頭看了看章文龍和常春風,衝著大家正色道:“對不起,瑞雪用命還了,我也準備用命還。”

一片靜寂。

常春風嗤笑一聲,“我們不稀罕你的命,你回來,還是我們的兄弟,並肩作戰,戰鬥到底。”

“打回老家!戰鬥到底!”眾人振臂高呼。

魏壯壯含淚走上前,鄭重敬禮。

章文龍環顧眾人,小心翼翼扯了扯蔡武陵,“哥,這事你來說。”

蔡武陵斜他一眼,“你才是團長。”

章文龍眼看躲不過去,沒奈何,鼓起勇氣向前一步……

蔡武陵一把將他拽回來,替他扣上所有扣子,戴正帽子,再看衣服也有點臟,皮帶也歪了,褲子簡直成了腌菜,鞋子不知道是不是踩進牛糞堆里,沾滿不明物體……

“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到底知不知道收拾!”蔡武陵這才有做兄長的自覺,一邊跟他收拾,一邊這個生氣,恨不得把人拎起來迢迢千里扔進河裏。

章文龍笑得合不攏嘴,兩眼看天,看地,看……胡琴琴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雙手抱胸,含笑看着哥倆。

章文龍頗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又迅速把帽子正了正,省得白費了力氣又挨罵。

蔡武陵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目光忽而溫柔下來。

胡琴琴收斂笑容,扭頭走了。

章文龍走到點將台前方,打起精神,正色道:“兄弟們,從今天開始,我們得想辦法去揍人了……”

他說的話挺不上枱面,道理卻沒錯。

他們挨了這麼多頓打,再不伸出拳頭,一個二個都成了廢物點心,誰都能上來罵兩句,還沒法還嘴。

這麼多的惦念委屈,這麼多的不甘心,必須找個出口,不然會憋死。

“我命令,魏壯壯擔任別動隊第一隊隊長……”

魏壯壯渾身一震,不敢置信看着他,淚水湧上來。

“常春風任第二隊隊長,關山毅擔任第三隊隊長,楊守疆任情報隊隊長,我的副官龍孟和熟悉地形,由他擔任別動隊總指揮。”

“胡琴琴,我命令你帶着護衛隊留守城內,不得有誤!”

胡琴琴從人堆慢慢走出來,咬牙切齒道:“是!團長!”

“大家就地練習協同攻堅作戰,臨出發時再發佈行動,所有行動必須保密,聽到了嗎!”

“是!”眾人齊聲回應,山呼海嘯一般。

章文龍擦了擦汗,回頭看着蔡武陵。

蔡武陵氣得說不出話來,又是跟他賠笑臉,又是噁心巴拉拍馬屁,最後沒自己什麼事!

“蔡副團長,請你帶兩個人跑一趟南天門,跟黃師長彙報一下,就說我們想揍人,他們有沒有人讓我們揍,他想不想教我們怎麼揍。”

蔡武陵愣了愣,迅速舉手敬禮,“是!”

月上枝頭,小河在營地練了一天本事,困翻了天,楊守疆把小人兒背上送回小院睡覺,鑽進燈火通明的房間看了看,章文龍正盯着龍孟和畫地圖,正中下懷,扭頭出門找胡琴琴顯擺自己的聰明才智。

“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個?”

胡琴琴正擰毛巾給小河擦臉,沒好氣道:“無聊!”

楊守疆哭笑不得,自己不過想逗她講話,怎麼就得罪她了!

“哪頭的消息?唐山?古北口?”

“天津。有消息說王玲瓏早就死了。”

“人死了,你笑什麼!”胡琴琴瞪他一眼。

“這下你不是可以放心了?”

“你什麼時候看我不放心?”胡琴琴冷冷一笑,“不放心的是我男人。”

楊守疆還當自己能討個好,沒想到這個女人腦子不太正常,根本不領情。

“為一個吃軟飯的爭風吃醋,傻子才幹呢!”

楊守疆自以為說了一個超好笑的笑話,自顧自嘿嘿直樂。

“我就是這個傻子。”胡琴琴走進房間,只給他留下一個背影。

楊守疆愣住了。

“這如果是好消息的話,壞消息是什麼?”

“王瘸子看過醫生,城裏鄉下的,好幾個。”

“絕症,活不過一個月,對不對?”

“對。”

兩人都沉默下來。

“娘……”炕上的小河發出一聲短暫的驚呼,身體微微抽動,蜷縮,像是做了一個噩夢。

胡琴琴上前抓住他的手,孩子緊緊抱住她的手,很快安靜下來。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楊守疆回頭,章文龍目光凝重,神情有從未見過的悲傷。

胡琴琴抬起頭,和他目光交纏。

“你為什麼不早說?”

“沒有證實的事情,不能說。”

“不管有沒有證實,他是我爹,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也不至於一直硬着心腸不理他……”

“你不是不理他,你不知道如何面對他。”胡琴琴目不轉睛盯着他,“瘸馬,不論是我還是你,或是你哥,這事你怪不到誰頭上。”

“他不是你們心目中的爹,你們都不知道如何面對他,你們寧可躲避。”

楊守疆目瞪口呆看着,耳邊久久迴響着這些話,甚至忘了自己什麼時候回的家。

他一直瞧不上的女人,並非只會要錢吵架打麻將,她們智慧過人,有世上最複雜的精神和情感世界。

女人的情感如此複雜,如同他最頭疼的排兵佈陣。

女人的情感如此美好,一旦開始被吸引,就陷入浮沉的海洋,每一次的排兵佈陣都變成一場生死決戰。

敢投入拼殺,才有芳心的俘獲,裹足不前者,只能被攔阻在戰局之外。

他一邊走一邊抬頭默然看着星空,覺得這趟沒白來,因為離開家人流亡在外而空落落的心被填得很滿。

第二天一早,一個髒兮兮的乞丐大搖大擺踹開小院的大門,叉腰大喊,“我餓了,有沒有西紅柿雞蛋面!”

是王陌!章文龍和胡琴琴聞聲衝出房間,胡琴琴迅速捋袖子,“等着!”

章文龍提了一桶水朝他兜頭澆下來,王陌連喊幾聲痛快,七手八腳把自己洗出原來的模樣。

王陌年紀一把,滿臉滄桑,丟在人堆里找不着,所以,派他出遠門查事情最合適不過。

“你這麼快從天津往返?”章文龍頗為好奇。

“天津?我又沒有飛毛腿,我去的是密雲。”

“我不是交代過常天恩去唐山看看……”胡琴琴端着兩碗面放在桌上,“你沒有見到他?”

章文龍心頭醋意上涌,她什麼時候跟常天恩交代來交代去,他怎麼都不知道!

王陌直搖頭,“你說的人我沒見上,我有自己的門道,你說的這個人,天津沒有!”

“誰?”章文龍回過神來,“王瘸子?”

王陌笑了,“王瘸子有,王玲瓏沒有,這家人在災年都遇難了,前不久天津街上又冒出一個賣豆腐的王家,很快,王瘸子就上天津跟這家人聯繫上了。”

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胡琴琴飛跑着迎出去,很快拿着一封信走進來。

郵務員快馬加鞭從密雲趕來,帶來了常天恩的消息。

胡琴琴把常天恩送走的同時,交代給他這個任務,查唐山王家和蔡家,最重要的是繼續查她父親的下落。

常天恩沒有辜負她的重託,利用常六爺和北平郵政局老巴的人脈查得一清二楚。

張一鳴來往的人當中有一個叫做倉田的日本商人,此人打着做生意的名號,乾的是培養特務殺人放火的勾當。

他們敢確定,倉田跟張一鳴的被刺和失蹤有關,常六爺派人跟蹤此人很久,發現他北上之後消失在長城一帶。

此人很可能對胡琴琴不利,常六爺讓她早做準備。

胡琴琴拿出另外一封信,露出蒼白的笑容。

章文龍目瞪口呆看着,“就是這個倉田!”

也就是說,他們誤打誤撞,把魏壯壯和魏小憐逼出來,實際上弄走王瘸子的不是別人,就是王玲瓏!

“王玲瓏應該就是倉田的手下!”胡琴琴幾乎可以斷定了。

“這是個圈套!”章文龍滿臉黯然。

“就算知道這是個圈套,我們也得鑽。”王陌補了一句。

蔡武陵風風火火跑來,“團長,黃師長讓我告訴你,他的別動隊已經在八道樓子一帶待命,我們要是想幫忙,可以多多利用我們的優勢,到處去找日軍的汽車隊,這樣既能得到我們要的補給,又能幫他們消除威脅。”

章文龍眼睛一亮,從懷裏抓出一卷東西嘩啦掛在牆上。

這是龍孟和一晚上的成果,這幅地圖可把他累壞了,這會趴在炕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

此時此刻,王瘸子被捆成粽子,從馬上搬麻袋一般被人扛下來,重重丟在地上。

醫務官古川抱着醫藥箱跑來,古川年輕尚輕,見到打扮入時的女人還有一點羞怯,衝著女人微微躬身,蹲下來檢查一番,眉頭緊蹙,三兩下將繩索解了,給王瘸子噴了一點清醒劑。

王瘸子和他目光對上,他倒吸一口涼氣,用生硬的中國話對女人喝道:“你怎麼不早點給醫生瞧病,這人沒救了!趕快去準備後事!”

女人說的是日語,“還能活多久?”

古川愣了愣,同樣用日語回答,“最多最多三天。”

女人臉色突然變得跟王瘸子一樣青黑,一彎腰,“多謝古川桑,我是江上花子,請幫我救救他!”

王瘸子突然中氣十足地開口,“閨女,別費勁救來救去,我能見到兒子再死,總覺得這個賊老天開了眼,他要收我回去也不計較了。”

“我不是你閨女,你認錯人了。”王玲瓏,也就是江上花子臉色鐵青離去。

張大海手臂纏着紗布,弄一根布條吊在脖子上,轉念一想,這一身讓上頭看見可落不着什麼好,趕緊將布條拆了,紗布用衣服遮擋起來,並且再三叮囑手下不要泄露自己受傷的事情。

倉田是個老狐狸,眼線哪都是,他明知這是多此一舉,就是想試試自己辛辛苦苦坐上這個位置,到底能管住多少人,多少張嘴。

一輛軍車無聲無息停在家門口,一個西服禮帽的中年男子走下來,笑容可掬衝著他一點頭。

倉田一貫嚴肅,見過這麼多次,笑臉相迎還是第一次!

這可不是什麼好開端,張大海背脊一陣發涼,笑也不是,板著臉也不是,僵着一個假笑把人迎進來。

倉田在屋內轉了一圈,大概是覺得屋內味道不太好,用白手絹捂着鼻子退出來,張大海趕緊搬出一條椅子擦乾淨放在院內,他這才坐下來。

這個院子視野開闊,對面山巒之上,長城蜿蜒向遠方。

張大海誤會了,倉田的笑,不是衝著他來的,是這座巍峨高聳的長城,中華民族視為一個禦敵象徵的長城。

長城已經擋不住日本人,這是多麼值得高興的事。

倉田看長城看得入迷,張大海百無聊賴,心思信馬由韁地跑。

別看他一身筆挺西服,穿得人模狗樣,在這山溝溝里隨便就是一身泥!

張大海惡意地低頭瞥了一眼,果不其然,那雙看起來挺新的皮鞋全是泥巴!

壞事了,倉田捕捉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沖他勾了勾手指,再指了指自己的腳下。

張大海悔得腸子都青了,沒奈何,蹲下來乖乖給他擦鞋,趁機拉攏關係。

“倉田桑,有事交給我們辦就行了,這窮鄉僻壤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可別髒了您的衣服。”

倉田指着對面,“為了這個,我也得來一趟。”

“長城?這幾塊破磚頭?”

“是,你們中國人的萬里長城。”

張大海覺得這話不太好接,埋頭擦鞋比較安全。

倉田也沒打算跟他掏心窩子,微微一笑,繼續看他的美景。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一雙女人的繡花鞋停在張大海身邊。

女人一開口,說的是日本話,張大海不好窺探,頭埋得更低了,眼角餘光不停看向女人旗袍下露出一截的白生生小腿。

“倉田桑,他好像不行了。”

“人剛到,怎麼就不行了,我不是說過不要對他動手!”

“沒人動手,他得了絕症。”

“古川君怎麼說?”

“他說,是癌症,沒剩多少天了,要我們趕緊準備後事。”

一陣沉默后,張大海把鞋子也擦得乾乾淨淨,不抬頭不行,這才梗着脖子強忍手臂的疼痛起身。

面前的女人梳着一個髮髻,臉蛋紅撲撲的,不管從哪看都是北方新嫁的少婦,看來在中國已經呆了很多年。

“這是張大海。”倉田給兩人介紹。

“你叫我花子就可以了。”女人衝著張大海露出羞澀的笑容。

“江上花子,我的義女,張大海,你要是去北平天津,可以跟她聯繫。”

“是!”張大海壓抑下那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規規矩矩點頭。

倉田冷冷看着江上花子,“你跟他在一起這麼久,為什麼沒有發現,為什麼不早點報告?”

江上花子低聲道:“他的病,他一次都沒提過。”

“他早就不想活了,我們這次成全他。”

“把人送過去,讓胡小姐來一趟接人。”

“為什麼是胡小姐?”

為什麼要問這種蠢問題!話一出口,張大海立刻醒悟過來,二話不說,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江上花子一點也沒有意外,冷冷看了他一眼,瞥見他手臂上濕漉漉的痕迹,目光里竟也生出幾分懼意。

這人對自己太狠,不能惹。

倉田淡淡瞥他一眼,“你們這些人做事就是不聰明,你把自己的臉打腫了,我並不會對你的印象有所改觀,而是覺得你更蠢了。”

張大海咬咬牙,此刻最聰明的辦法應該是沉默。

可他就是恐懼,做不到。

倉田抬頭看着自己酷愛的長城,終於露出一絲笑容,“花子,他傷勢有點重,你幫幫他的忙。”

“是!”

“快去辦事,不要妨礙我看風景。”

“是!”

兩人齊聲應下,交換一個眼色,一同躬身離去。

張大海塗了一封鬼畫符的信送到雲霞鎮,特誠懇地讓胡小姐去領王瘸子回來。

眾人一片嘩然。

章文龍和蔡武陵猜想倉田和張大海會隱瞞王瘸子的消息,繼續跟他們討價還價,沒想到他們比想像中還要着急,一個籌碼不好用,立刻丟掉。

那他們下一個籌碼是什麼,難道是胡琴琴?

在胡琴琴要不要去的問題是,大家分成支持和反對的兩派,不過胡琴琴豈是能聽別人掌控的女子,拿到信的那一刻,她就去定了。

不僅是為了王瘸子,還是為了她的父親,她好不容易找到這個線索,不會輕而易舉放棄。

胡琴琴精心梳妝打扮,把刀槍全部藏在身上,將一封信交給坐鎮軍營的吳桂子,交代如果她有任何不測,讓他把信交給章文龍。

胡琴琴匆匆上路的同時,楊守疆和王陌也暗中做好準備,龍孟和處處安排眼線盯着,一路上有驚無險。

倉田約見的地方就在從山間通往大道的小小一塊山坡,張大海和手下在這裏吃過虧,對倉田這番動作也是提心弔膽。

王瘸子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沒有多少力氣,為了省着點花,一句話都沒有說,從頭到尾一直躺着。

比如說他被扛過來,也手腳大開躺在山坡上。

他躺得如此舒適自然,好像這裏就是他的墳墓,而他身邊的倉田就是個守墓人。

胡琴琴徑直走向倉田,並沒有因為聽到耳畔窸窸窣窣的腳步和子彈上膛的聲音而慌亂。

她反覆提醒自己不要怕,手心還是濕透了。

倉田伸手向她示意,他是一個很講究的人,這麼一小會工夫,山坡上還安排了桌椅熱水瓶和茶具,彷彿他不是來談人生死,而是來春遊踏青。

胡琴琴心裏恨極,咬咬牙,沖他一抱拳。

倉田愣了愣,改為鞠躬,日式的深深一躬。

胡琴琴克制着掏槍的衝動,再也跟他客氣不下去了,瓮聲瓮氣道:“這個爹我帶走了,還有一個爹呢?”

倉田搖頭,“我也在找他,希望你能在我之前找到他。”

“一定會的。”

身後,王陌帶着一個士兵走出來,王陌沖她一點頭,將王瘸子抬上擔架,踩着鮮花快步離去。

胡琴琴貼身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在刺骨的風裏止不住地顫抖。

倉田倒是很樂意看到她這般表現,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胡小姐,如果見到你父親,最好提醒他,與其東躲西藏,不如早點跟我們合作。把東西交給我們,對你們一家都有好處。”

“什麼東西?”

倉田倒是毫不意外她的不知情,笑道:“就一張圖紙,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對你們一點作用也沒有。”

“沒用,那我就燒了。”

倉田哈哈大笑,“胡小姐,我跟你父親交情深厚,聽我的,回北平老老實實幹你的活。”

“我當然會回去,不勞你費心。”

“我敢肯定他還活在這個世上,但是在確保他沒有解除威脅之前,他不會去找你。”

不知道是不是被父親的好消息安撫,胡琴琴攥緊拳頭,牙關鬆了下來,身體也終於不抖了。

“他的謹慎,不是你我可以想像,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

“你們既然交情身後,為什麼非得追殺他。”

倉田背着手眺望着野花遍地的長城內外,目光悵然。

“各為其主。”

“我沒多少時辰了,你陪着我,聽我這老頭絮叨絮叨,直接把送我去墳地。”

“好,我會轉告給他們。”胡琴琴一手抓着手槍,一邊警惕地四處張望。

“鄉下的郎中說讓我趕緊做棺材,城市的醫生說讓我少吃兩口,說不定還能多捱幾天,他們都是一個意思,我快死了,最多半個月一個月的命……”

“臨死前,我見到了兩個兒子,還有你這個媳婦,已經沒什麼遺憾。”

“林擋等着我,我能去找她,其實非常高興。”

“我的名字叫福貴,可是我活到60歲,沒有福氣,更沒有富貴。想必這賊老天讓苦頭給我們幾個做爹娘的嘗夠了,就會給我們的兒子媳婦一點甜頭嘗嘗。”

“你們好好的。”

“我死了,死得很高興。”

……

抬擔架的人換來換去,快到雲霞鎮的時候,終於解除危險信號,換成了章文龍和蔡武陵。

王瘸子終於睜開眼睛,面前的人已經全都看不清楚,而林擋帶着笑容走來,面容越來越清晰。

林擋很難得地發了脾氣,要他趕緊絮叨完,跟自己走。

王瘸子趕緊應下,衝著兩個兒子的方向露出狡黠的笑容。

“他們以為我又窮又蠢,我能生出兩個這麼聰明的兒子,怎麼著也蠢不到哪去,對吧。”

“他們找上我,肯定沒安什麼好心。”

“天津再怎麼差也是城裏,我這麼窮的鄉下人,誰家女兒都不敢嫁,他們上趕着嫁過來,那就是圖我一點什麼。”

“我打聽不出來,只能將計就計……沒想到果然被我猜中了。”

“兒子,我沒有給你們丟臉,國家和百姓都這麼慘,不管怎麼樣,你們盡自己一份力氣總沒有錯的。”

“鬼子進了唐山,有多少地都沒用,我先去死,以後的事情管不了這麼多了,你們要是打鬼子而死,我在九泉之下為你們驕傲。”

他好像真的看到他們在戰場上衝殺的身影,帶着驕傲的笑容,沉沉睡去。

他臉上的青黑色纏綿不去,一層層的白色從青黑中透出來。

三人都沉默下來,好像第一次認識這個黑臉小老頭,他們沒有什麼緣分的爹。

胡琴琴看向章文龍,“其實……王覺挺好聽的。”

“好。”章文龍很痛快地應了。

他隨後定居北平,流亡武漢長沙廣州香港,再又葉落歸根回到承德,回到雲霞鎮,回到長城腳下,這個名字他用了一輩子。

王覺。

覺醒的覺。

誰都沒有想到,親爹來了,會永遠留下來,有王寶善和胡二娘兩個熱鬧人作伴,想必不會寂寞,找不到人喝酒絮叨。

夕陽又紅了,看夕陽的人卻又少了。

隋月關帶小河去北平找他大哥,小院越發清冷。

章文龍和胡琴琴一人端着一碗牛肉麵坐在門口吃,一邊帶着莫名的哀傷看夕陽。

“那個親爹親兒子的問題,我有答案了。”

“我不想知道。”胡琴琴話是這麼說,人倒是湊近了許多,想聽他到底能說出什麼道道來。

“父子之間的問題,其實沒有什麼好解釋的,誰都肯為對方去死,那就是真父子。”

“我如果有個兒子,他會帶上他一起摸爬滾打,給他擋槍子,但是他長大,該上戰場得去,該擋在家人面前,也不能躲。”

“每個人完成自己必須完成的部分,其他一切看天,看命。”

胡琴琴轉頭偷偷一笑。

“我說,媳婦,你給我生個娃娃,會不會跟我養馬。”

胡琴琴怒目圓睜,“你敢不敢有點出息,我的娃必須上北大清華,必須當大學校長,醫院院長,當總統當將軍,必須……”

“做你的娃娃好累,他聽到了肯定得反悔了,立刻掉頭回送子觀音那。”

“娃啊,你好慘啊,攤上這麼一個媽……”

胡琴琴微微一愣,一個小拳頭砸在他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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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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