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 社會大學
寧可站着死,不願跪着生。
——達斡爾族諺語
第二天上午,牛木林繼續跟着吳山一起出去採訪。
他們在採訪的單位遇到了也來採訪的尹慶國。因為吳山和尹慶國都是黨政口的採訪記者,經常遇到是必然的。
中午,那一家單位安排採訪的記者就餐。他們的食堂分為漢餐和清真餐。牛木林便向吳山和尹慶國告別,自己去吃清真餐。
尹慶國吃驚地問道:“難道……你是回民?”
牛木林笑着點了點頭。
尹慶國的臉上頓時浮現出非常失望的表情,眼睛裏的光澤也很快地黯淡了下來。
牛木林不知道他為什麼對自己是回民會如此的沮喪。他也不方便當場詢問尹慶國,便獨自去吃飯了。
從此以後,尹慶國每次遇到牛木林的時候都是面無表情,好像壓根兒就不認識他一樣。
牛木林對尹慶國的變化感到既好奇又好笑:難道他對回民有什麼意見嗎?是不是他和回民之間發生過什麼不愉快?但是,也不至於這樣吧。
牛木林的自尊心特彆強。他認為,既然你不願意理我,我才不想理你呢。他故意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看都不再看尹慶國一眼,彷彿這個人不存在一樣。
從西伯利亞刮來的冷颼颼的西北風,吹走了夏日的炎熱和秋天的清爽,吹落了滿樹金黃色的葉子,吹來了寒冷的冬天。
牛木林的宿舍變得十分陰冷。因為宿舍沒有通暖氣,要想暖和就必須自己生煤炭火爐子。李導演嫌生爐子麻煩,搬回到辦公樓里去了。
電視台買來的煤炭看上去亮晶晶的,但是,質量很不好。牛木林這裏好不容易點着了煤炭。還沒有燒多長時間,一爐膛的煤炭起來就像一團紙張很快地燒完了。牛木林每天晚上生了爐火,天還沒有大亮就凍醒來了。
欒新疆在一所大學裏工作。他了解到牛木林的情況以後,告訴他道:“我的室友到鄉下支教1年,你乾脆搬過來住吧。我們這裏有暖氣,不用燒爐子。”
於是,牛木林搬到了欒新疆的單位宿舍。欒新疆幫助牛木林購買了學校清真食堂的餐票,使他可以吃上可口的飯菜。
這裏距離電視台大約15公里,需要乘坐1個小時的公共汽車,而且還要在著名的8樓汽車站從2路車換乘1路公共汽車。
牛木林每天早晨7點起床,趕上最早的一班公共汽車,最早一個來到電視台工作。下午下班以後,他再乘坐公共汽車回去。雖然早晚奔波不免辛苦,但是,他不再遭受寒冷和煤煙的煎熬了。
星期天的時候,幾個大學校友聚在欒新疆的宿舍里,一起動手洗菜做飯。
徐岩看着借宿在這裏的牛木林,試探地問道:“我當初沒有說錯吧?不能回來。回來了也不能到市上的單位。你就是不聽我的忠告。現在後悔了吧?”
牛木林苦笑了一下,然後既是回答徐岩的問題,也是給自己打氣道:“你說的一點也沒有錯。我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現在想回頭也回不去了,只有努力地堅持吧。將來的條件一定會變好的。新疆的明天會更好。”
徐岩笑着挖苦道:“你們中文系的人個個都是理想主義,還是穿着破褲子的慈善家。等到新疆美好的時候,你們早已經被子孫後代埋進黃土了。”
欒新疆一邊炒菜,一邊打趣道:“我是一個堅定的現實主義者,從來不做美夢,凡事都必須腳踏實地。噢,對了,徐岩,聽說你要到加拿大留學去?”
徐岩回答道:“是的。我正在努力呢。我打算到加拿大一邊留學,一邊打工掙錢,看有沒有機會可以正式移民。”
牛木林驚奇地問道:“加拿大的白求恩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支援中國人民的抗戰事業,不幸在五台山犧牲了,長眠在中國的大地上。你怎麼還要跑到加拿大去?”
徐岩俏皮地回答道:“中國的徐岩不遠萬里前往加拿大,支援加拿大人民的建設事業,大獲成功,成為加拿大著名的企業家。”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牛木林還是不甘心,繼續追問道:“你們單位的工作條件和生活福利那麼好。你為什麼還要離開呢?”
徐岩沉默了一會,慢慢地回答道:“單位的各方面條件的確不錯。但是,我實在適應不了那種工作氛圍。幹什麼事情都要論資排輩。老職工倚老賣老,思想觀念陳舊。年輕人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只有老老實實地熬時間。這樣的單位還有什麼發展前途?”
牛木林的耳朵一邊聽着徐岩的牢騷,心中卻一邊聯想到電視台的事情。他認為,這種現象在各個單位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但是,我們應該積極努力地去改變現狀,而不應該消極對待,甚至迴避和逃避現實。
欒新疆用筷子敲打着碟子,大聲地招呼道:“牛木林,你在發什麼呆呢?社會主義建設靠大家,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趕快吃飯!下午,我們還要到鐵路局的新華書店去。”
3月初,烏魯木齊市人民代表大會和政治協商會議在紅山賓館隆重召開。
電視台派出了6組記者前往紅山賓館採訪報道。牛木林也是其中的一員。
開幕的當天晚上,他們採制的新聞節目得到了市委宣傳部的表揚,同時,宣傳部也明確地指出:播音員把主席團成員王國宇的名字錯念成了王圖宇。
台長孫立民接到宣傳部的電話以後氣得七竅冒煙:今晚播音的石燕是電視台的第一女主播,這麼簡單的字怎麼會念錯了呢?真是亂彈琴!
第二天早晨,孫立民把總編室的王主任叫到自己的辦公室,狠狠地訓斥了他一頓,責令他要以高度的政治責任心立即查清楚事故的原因,絕不允許重犯類似的錯誤。
王主任等到快中午了,才見到姍姍來遲的石燕。他很不高興地批評石燕道:“你是電視台的業務尖子和骨幹,怎麼連國和圖都分不清呢?”
石燕莫名其妙地問道:“王主任,您說什麼呢?我把哪裏把國和圖分不清了?”
王主任拍着巴掌說道:“我的姑奶奶,昨天晚上的新聞里,你把人家主席團成員的名字都念錯了!”
石燕一把從桌子上抓起昨天新聞的稿件,拿到王主任的面前,理直氣壯地說道:“王主任,請您給我指一指,哪個人的名字我念錯了?”
王主任接過稿紙仔細地看了兩眼,然後指着“王國宇”三個字說道:“人家叫王國宇,你念成王圖宇了,還犟嘴!”
石燕抽回稿紙看了一眼,委屈地說道:“我的王主任,這上面明明寫的是王圖宇,白紙黑字。我真是冤枉死了。”
播音組長丁岩也湊過來看了看稿件,說道:“中間的這個國字的確有點模糊,是容易弄錯的。王主任,讓他們新聞部的編輯以後遇到容易混淆的字,一定要書寫清楚。”
王主任氣呼呼地說道:“你們都給我記住,拿不準的字和詞要主動地問一問。多說一句話死不了人!再不要給我捅簍子了。”
石燕不屑一顧地說道:“看字體像是牛木林寫的。我看他是故意搗亂,想讓我們播音組在全市觀眾面前出醜!”
丁岩對石燕的挑撥看不慣,批評她道:“你呀,不要總是上綱上線的。播音組出醜對他牛木林有什麼好處?”
石燕的眼睛向上一翻,說道:“我們出醜了,證明我們不行,只有他牛木林最有本事啊。”
播音員杜娟在一邊幫腔道:“就是。”
丁岩轉過頭瞪了杜娟一眼,然後說道:“我看小牛沒有這樣的壞心眼。”
石燕冷笑了一聲,說道:“那就等着瞧吧!”
紅山賓館裏,牛木林接到了回電視台送稿件的司機李師傅帶回來的指示:“徐主任說了,務必通知到每一位記者,不能為了追求速度而忽視質量。稿件必須一筆一劃地謄寫。如果再出現模稜兩可的文字,將嚴肅處理當事人。”
牛木林知道自己闖下了禍,只好放慢了寫字的速度,規規矩矩地用楷體或者行書謄寫稿件,遇到容易混淆的字詞,還在上面用漢語拼音標註讀音,不敢再有絲毫的麻痹大意,生怕再整出什麼事來。
第二天晚上的新聞平安無事。大家都寬慰地鬆了一口氣。
按照工作流程,記者寫完採訪的新聞稿,要請大會的會務組審閱,等到新聞稿審閱通過了,編輯再用複寫紙複寫3份,分別交到播音員和剪輯的手中。
電視台的記者都是20出頭的年輕人,生性活潑,比較貪玩。他們寫完新聞稿以後覺得萬事大吉了,不願意再做修改和謄寫,而是想湊在一起打撲克牌。
牛木林一向不喜歡玩撲克牌,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後主動幫助其他人謄寫新聞稿。他的手腳非常麻利,拿到記者划拉出來的新聞稿,很快送到會務組審閱,然後快速地複寫,再由李師傅送回電視台。
第三天晚上的新聞播出不久,帶隊採訪的賈立科接到了孫立民打來的電話,說是當天的新聞稿中落下了一位重要領導的名字,受到了宣傳部嚴肅的批評。
賈立科立即詢問采寫這條新聞的記者毛慧敏。
毛慧敏委屈地說道:“我明明在稿子裏寫了領導的名字。他是李娜的父親。我記的非常清楚。”
賈立科又問道:“會務組審閱完稿子之後,是你自己謄寫的嗎?”
毛慧敏回答道:“小牛幫我抄的。”
賈立科迅速轉向牛木林,問道:“小牛,你抄稿子的時候看到李娜父親的名字沒有?”
牛木林的大腦轟的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他努力地回憶了一會兒,猶豫不定地回答道:“我……也記不清了。”
賈立科又問道:“小毛的原稿呢?”
牛木林回答道:“下午,打掃衛生倒掉了。”
賈立科沉吟了一會,叮囑大家道:“我和小毛回電視台看稿子去。你們各自干好自己的工作。”
牛木林看着賈立科和毛慧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當中,心中感到十分的愧疚。直到現在,他還是想不起來稿子裏到底有沒有李娜父親的名字。
半個小時以後,賈立科和毛慧敏風風火火地回到了紅山賓館。他們確定送回電視台的新聞稿里沒有李娜父親的名字。不過,他們也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李娜的父親知道記者漏掉自己名字的時候並沒有生氣,只是說了一句“以後注意點”。
賈立科正式提出要求:記者必須自己謄寫新聞稿,只有完成全部工作以後才能去玩撲克牌。
牛木林知道毛慧敏作為實習記者已經在新聞部辛辛苦苦地幹了一年,正在申請成為正式在編的職工。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把漏寫領導名字的錯誤落實到她的身上,她的前途和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漏寫領導名字的風波就這樣過去了。牛木林牢牢的記住了這次教訓,新聞無小事,以後凡事不能麻痹大意。
這一年的夏天,烏魯木齊出現了百年一遇的暴雨,導致烏魯木齊河水暴漲,洪水威脅着地處下游的市區。
牛木林和吳山接到命令,與報社的尹慶國和電台的記者立即跟隨市委領導,到防洪抗災的第一線去採訪。
他們頂風冒雨,拍攝在風雨中搶險救災的群眾。
突然,一段河堤在洪水的猛烈衝擊下坍塌了。正站在河邊觀察水文標杆的尹慶國掉進了洪水中,在波濤洶湧的的洪水翻滾着,掙扎着。
牛木林看到這個情景,急忙放下肩上的錄像背包機,飛身跳下河道,用力撲騰到尹慶國的身邊,拉住他的右手,向河邊掙扎着遊了過去。
在岸上記者和群眾的幫助下,牛木林和尹慶國安全地爬上了河堤。
牛木林的雙腿上佈滿了被石頭劃破的傷口。泥水和血水順着褲子流到了腳上和地面。
大家趕緊安排他們兩個人到水文站的水房裏洗漱。
尹慶國一邊沖洗身上的泥水,一邊真誠地說道:“小牛,感激你救了我的命。”
牛木林問道:“你不會游泳?”
尹慶國說道:“我是在沙漠邊緣的地方長大的,從來沒有學過游泳。”
牛木林一邊包紮腿上的傷口,一邊問道:“我的心中一直有一個困惑,為什麼你知道我是回民以後對我的態度變冷淡了?”
尹慶國聽到牛木林的這話,臉色很快變得凝重起來。他沉悶了幾分鐘,說道:“因為你們回族和我們家族世代有仇。”
牛木林追問道:“世代有仇?”
尹慶國說道:“我們家的祖籍在陝西省渭南。清朝同治年間,你們回民起來造反,殺死了我太爺的全家人,搶走了全部的財產,還一把火燒了尹家莊園。1936年,我爺爺參加紅軍西路軍,在河西走廊被你們馬軍殺害了。1958年,我大伯在臨夏搞宗教民主改革,被你們的叛亂分子殺害了。最可恨的是,我二姐不長記性,居然和她的回民同學談戀愛。我們全家堅決反對。她還是一條路走到黑,私自和這個同學結婚了。你說,我能對你們有好感嗎?”
牛木林一邊換上水文站職工的工作服,一邊思考着,然後對尹慶國說道:“歷史上的很多問題,因為我們不知道歷史的真相,我一時間還說不清楚。不管怎麼樣,勞動人民無論是漢民還是回民都是反動階級壓迫的受害者。至於某個回民或者漢民幹了壞事,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能怪罪到某個民族的身上。沒有哪一個民族全部都是好人或者全部都是壞人的。”
尹慶國若有所思地看着牛木林。
牛木林繼續說道:“你姐姐和回民同學談戀愛,那是他們之間的事情。只要他們覺得幸福,別人為什麼要干涉呢?何況國家的法律保護婚姻自由啊。”
尹慶國說道:“反正回民的整體素質不高。俗話說:‘天下回回兩條路,不賣涼粉就賣醋。’”
牛木林調皮地問道:“你說,我是賣涼粉的還是賣醋的?”
尹慶國尷尬地一笑,說道:“你和他們不同。你真是一個例外。”
牛木林說道:“其實,回民中間有很多優秀的人才。只要你放下成見,深入地了解他們,就會發現他們身上的優點。”
尹慶國笑着問道:“那麼,我就從了解你開始?”
牛木林回答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