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靈樂如今是越發尋不着人了。他生性頑皮,性子不定,以往四海三界到處竄也是常有的事。可如今卻只是整日往青雲山跑,雖說他是青雲弟子,回師門也無可厚非。可是誰都知道,如今他去青雲卻只是為了見那突然冒出來的師姐。
偏偏天後思他心切,幾經召喚都尋不着人,衍歧只得親自來逮人,卻在寢宮裏撲了個空。尋問仙婢才得知,靈樂竟又去了青雲。思起天音,衍歧不禁又擰了擰眉。
前陣子聽司葯說,天音已尋着靈器,雖說是靠靈識識物,卻也終究是看得見了。她的眼睛,雖說不是因他而瞎,卻也終是他的過失,如今“復明”他也算是鬆了口氣。但靈樂斷不能跟她有什麼牽扯。
衍歧轉身正要前去逮人,卻聞得背後傳來一聲詢問。
“衍歧,這麼急是上哪兒去?莫非是趕着去會你那心尖上的鳳鳴仙子不成。”
一襲紅炎似火的身影,倚在殿外樹下,一臉調笑。
“炎麒?”見是多年的好友,衍歧停下腳步,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還不是你家靈樂那小子!”炎麒指了指殿內道,“約好與我切磋,這會兒又尋不着人。難得見他爽約,你可知他去了何處?”
衍歧有些驚訝,炎麒生性乖張,卻獨好武,他已經習慣他三不五時地找人比試了,沒想到這回居然找上了靈樂:“他去了青雲。”
“青雲?”炎麒倒有些好奇了,“他去那兒做什麼?瞧你這樣子,不會剛好要去逮他吧?”
衍歧嘆了一口氣,似是對這個弟弟沒有辦法。炎麒就知自己猜對了:“正好我跟你同去,我也好些日子沒去青雲。聽說她……回來了?”
衍歧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眉頭緊皺了幾分,臉上浮現出几絲煩悶。
以炎麒和他的交情,自然知道他煩的是什麼,炎麒走了過去一邊道:“倒是好些日子沒見到那丫頭了,聽說她在人間走這一遭,性子倒是收斂了不少,變得溫順多了,可是真的?”
衍歧騰起雲,突然想起天音低眉順眼喚他太子的樣子,不知為何心下更加煩悶:“興許是吧!”
“看樣子你還是很有意見啊?”炎麒繼續取笑道,“當真這般討厭她?”
討厭?
衍歧抬起頭看向他一臉調笑的臉諷刺道:“當年與她打得最多的,可是你。”
“那可不同!”炎麒搖了搖頭,當年天宮中他與天音是出了名的不對盤,常常一言不合便會打起來,“我與她純粹是為了切磋,跟討不討厭完全扯不上關係。況且我也沒贏過不是。”
衍歧冷聲:“你若不是顧及她的身份,怎會每次都輸與她。”炎麒的實力怎麼樣,他可是一清二楚,否則父君也不會派他守護仙界與妖界的分界河。
語落,炎麒突然腳下一頓,轉頭一臉新奇地看着他,彷彿發現了什麼大事一般:“你……不會以為我以前一直讓着那丫頭吧?”
衍歧也停了下來,看他一臉震驚的樣子,不是嗎?
炎麒有些尷尬地抓了抓頭,白凈的臉上竟飄出几絲紅暈:“當年的確是我……學藝不精。你也知道她師承……只是如今……定然不會再輸給她。”
衍歧有些吃驚,他一直以為當年炎麒屢屢輸給天音,是因為顧及天音的身份,卻不想他完全沒有相讓過。他竟一直沒有看出來?他突然覺得無論是以前的天音,還是現在的她,讓他都有些看不清了。
細想以前的她,想要找尋那些被他忽略的真相,卻除了厭惡外,再沒有其他情緒。
一路無語,不到半刻,他們已經到了青雲,在他眉頭皺成一線時,他看到了她……
她坐在花叢的石頭上,筆挺挺的,興許在凡間過得並不好,她瘦得有些過分,白色的衣衫也好像大了些,不斷有風灌進她的袖口,鼓鼓的似是一不小心就會被吹跑了去。兩眼更是無神地看着同一個方向,無端端給人一種孤苦無依的感覺。
她突然伸手摸向腳邊的半透明的花瓣,一觸即化,手就這麼停在半空。
他記得那花是神之六花,只有天族可以觸碰,以往整個天界也只有她和前天君才可以摘得,所以她經常會拿着花到他眼前炫耀。而如今她卻成了一介凡人。
半晌,她的手頓了頓,似是怕再碰化其他的,微微地傾坐了些身子,卻在轉側的瞬間滑下一行清淚,讓人不由得心軟。他緊了緊雙手,壓下那莫名其妙的憐惜和內疚。
衍歧正要按下雲頭,卻見得靈樂從屋內跑了出來,手上似是拿着什麼,伸手遞給坐在石頭上的人,圍着她手舞足蹈地說著。靈樂比畫了半晌,才見天音的神色從獃滯中緩過來,隱隱地浮現几絲笑意,不是那种放肆的笑,而是一點一滴似是渲染一般,慢慢地盛開出去。
第一次發現,她竟然也會笑得如此恬靜。
衍歧看着她,竟然覺得陌生。
“看來,我們還真來得不是時候。”炎麒瞅了瞅下方的兩人,語氣里透着絲絲曖昧。
聽得衍歧卻是皺緊了眉頭,他按下雲頭直衝兩人而去:“靈樂!”語氣不自覺就透着寒氣。
“大哥!”靈樂一驚,臉色霎時有些難看,“你怎麼來了?”
一旁的天音也站了起來,眼神仍是迷離,他卻知道她看到了他。幾乎立即的,她福下了身去:“見過太子殿下。”彷彿這樣的禮節對她來說,再平常不過。衍歧卻突然生出一種,把她綁直的衝動。
“喲,還真是不一樣了。”炎麒更是一臉玩味地上前,上下打量起天音,故意挑釁,“讓我瞅瞅,怎麼只是換了副皮囊卻連那咬人的性子都換了不成?”
天音卻只是淡淡地看向他,微微一笑:“炎麒星君,近來可好?”
“星君!你居然叫我星君?”他“撲哧”一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下凡一趟,傻了吧?這麼客氣可不像你。”
她卻只是笑得一臉溫婉,定定地看向炎麒,微微福身:“以前是天音頑皮,還望星君見諒。”
態度中規中矩,未有絲毫的不情願。
炎麒一滯,換成是以前,他如此這般的挑釁,她就算不是破口大罵,也早就抽出扇子,往他身上招呼了。一時間,他竟不知如何回應,剛剛還一臉玩味的表情,這會兒卻像是被塞了喉嚨般說不出話來。
“大哥,找我有事嗎?”靈樂詢問。
衍歧皺了皺眉,壓下心底那莫名生出的不快,厲聲道:“二弟,你越來越胡鬧了!身為二皇子,天祭在即不好好籌劃,還整天在外遊盪。”
“這不是有父君和大哥嘛!”靈樂不在意地抓抓頭,“反正我也幫不上什麼忙,再說天宮裏規矩眾多,不如回青雲逍遙自在。”
衍歧臉色凝重:“天祭事關天劫,你怎能如此不上心?”
“反正我也不稀罕飛升九重天外,天劫什麼的還是大哥你來應劫,比較有希望。”
“胡鬧!”衍歧揮袖,似是真的動了怒,“天劫豈是你不想應劫便會沒有的,母后一直在擔心着你,速與我回去。”
“可是……”靈樂回頭看了看天音,左右為難了起來,自從繼承青雲山主那日起,大師姐情緒一直不穩定。
雖然天音不再終日昏睡不醒,但時不時會站在浮雲殿前出神,不動也不說話,誰勸也不開口,那樣子彷彿就是個死人,看得他心驚。雖說師父離開,他們都很傷心,卻也不至於如此。他隱隱覺得定是有其他讓她無法承受的事,她才會這樣。可是她不說,他便不好問。
所以他這幾個月來,才會留在這裏,每日想法子逗她開心,終是勸動了她一些。如果此時離開……
“回去吧!”天音知道他憂心什麼,展開一個釋然的笑容,“我沒事的。”師父花了這麼多心思,才讓她回到這裏,若她真的就這麼下去,才是真的不忠不孝,她會盡全力好好活着。
靈樂上下打量着她的表情,似是要確定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半晌才妥協:“那我先回天宮。”突然又猛地上前一步,拉住她的雙手道,“大師姐,我走後,你可要好好吃藥,也不許老站在浮雲殿了。天祭后,我會再回來的,待那時你再教我無憂曲,好不好?”
“好!”她心下一暖,重重地點頭。
衍歧看着兩人交疊的手,他眉頭緊皺,冷聲開口:“還不走。”
靈樂這才不情不願地轉身,隨着衍歧升起雲頭,臨了還不忘反覆回頭交代:“大師姐,你答應了,不許食言!”
衍歧回頭看向地上越來越遠的身影,天音始終站在原地,嘴角噙着淺淺的笑意,看着那升上天空的身影。眼裏竟似看不着其他的兩人。
衍歧的心口一窒,好似隨着那個越來越遠的點一樣,慢慢地尋不着痕迹。
“丫頭,你真的……”炎麒欲言又止。
天音微微一驚,好似這才發現身側有人,半晌才神態自若,甚是禮數周全地點頭:“炎麒星君?”
炎麒神情一滯,剛到口的詢問又哽住了,竟開不了口:“沒……沒事,你保重!”炎麒本想找點話題,想了半天也不知要跟她說些什麼,想當初跟她兩句話就會吵起來,如今卻是相對無言。他匆匆扔下一句,便也駕起了雲頭。
“炎麒!”天音卻突然開口。
炎麒臉色一喜,正要像往常一般調侃她幾句,卻見她一臉陰霾地走了過來,隱隱還夾着几絲彷徨不安,張了張嘴幾次才擠出話來:“炎麒……你可知白羽哥哥,在何處?”
炎麒皺了皺眉,見她那副小心翼翼的樣,終是嘆了一聲,留下三個字:“須彌山!”便轉身離去。
耳邊風聲呼嘯,一片片白雲自身側飛馳而去,腳下的景緻也不斷地變換着。
“尊主,我們去須彌山幹嗎?”綠水詢問道。須彌山是天地的盡頭,處於三界的邊緣地帶,濁氣遍佈。尊主身子剛剛復原,去那種地方自然是不妥,不過尊主執意要去,她也不好反對。
“找一個人。”天音語音飄忽。
“哦……”綠水再想問點什麼,見她沒有談下去的意思,也就不再開口。
須彌山雖是天地的盡頭,騰雲駕霧卻也不過三四個時辰便到了。但由於要顧着天音的身子,綠水還是放慢速度。直至日落西山,她們才堪堪看到被一片混濁籠罩的須彌山。
天音站在雲頭遠眺,滿目所及卻也只有一片荒蕪,荒涼得沒有一絲生氣。
見她們落下,有兩個長相猙獰,分不清是妖是仙的人走上前來盤問。天音說明了來意,那二人卻是上上下下地瞅了她們一番,那神情有說不清的輕蔑。綠水被看得一肚子火,剛要發作,天音連忙拉住。
天音把綠水剛為她準備路上解渴的仙果,塞進那二人的手裏,淺淺笑着,語氣和善地詢問能否指條明路。那兩人這才神情和善了些,卻極不耐煩地說:“隨我來吧,我可不敢保證主上會見你們。”
人情世故,她自是明白。
“有勞。”天音點頭,隨着他們繞過幾條荒蕪的小道。突見眼前呈現出一大片的桃林來,林子很大,一眼都望不到盡頭。她輕輕鬆了口氣,心知這是到了。
桃林外有一片祥光籠罩着整個桃林,須彌的濁氣全被阻隔在外,才使得這桃樹可以生長。他一向精於結界之術,也只有他才能在這荒蕪之地,布下如此大的結界吧。
“在這兒等着,我去通報。”說著,那二人便消失在那桃林內。
天音只得在原地細細打量起這片林子來,同樣是桃林,這片生長在這邊界地帶的,卻好似長得特別好,花開了滿樹,有瓣兒掉落,紛紛揚揚的,似是鋪了一層粉紅色的土。雖不及以前天明山那片,卻也不輸給其他的。就是不知這樹下埋的桃花釀,是否和以前一樣。
她在林外站了不到一刻鐘,便聽到了雜亂的腳步聲。回身剛巧看到桃樹下,一襲白衣如雪的身影,他趕得有些匆忙,衣衫有些凌亂,長發未束,垂至及地,黏了些許的花瓣夾雜其中。
他就這麼停在樹下,遠遠地看着她,臉色仍是一如既往的沉靜,只是身側的手鬆了又緊。
天音沖他笑開:“白羽哥哥!”他變了好多,以往總是一絲不苟的神情,此時竟有些狼狽。
白羽呼吸帶了些喘,深吸了幾口氣,才緩下腳步一步步向她走來,停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他盯着她的臉看了半晌,似是在找尋什麼。
“來這兒幹嗎?又是來偷我酒喝?”
她笑得越發燦爛,壓下心裏那噴涌而出的激動,重重地點下頭去:“嗯,就是來偷酒的!”
“你這丫頭!”他長嘆一聲,嘴角卻抿開了一條上揚的弧線,自然地抬起手往她頭上一按,輕輕地揉壓了幾下。
天音順勢埋下了頭,首次沒有拍開他的大手,而是貪戀着他掌心久違的溫暖,眼眶酸澀得難受,她努力命令自己忍住,不要讓它掉出來。
“要喝酒可以,別挖壞了我的桃樹。”他輕斥,終於收回手,指了指前面的桃樹。他最擅長的桃花釀就埋在這些桃樹下,幼時她就經常偷偷挖他的酒喝,而且還只挖不填,天明山的桃林,三三兩兩全是她刨的小坑。
“走吧,去屋裏好好坐着!”他轉身前行兩步,又回過身來,習慣性地朝她伸出一隻手來牽她,她卻愣住了。
他這才想起,她自長大后,就煩他這樣牽着她走,一隻手就這麼尷尬地停在空中。
“抱歉,我忘了!”他輕笑一聲,正要收回。天音心中一痛,有些急切地上前兩步,一把抓住那隻手,兩手緊緊地握着:“我不認識路。”
白羽愣了愣,未再說什麼,牽着她往桃林而去。
林子中央,有間小木屋,環境看似幽靜,卻有些凌亂,不似他以往那整潔的性子。白羽領着她到了屋內,就轉身入林里挖那桃花釀去了。天音看着滿地的凌亂書冊,還有殘破的桌椅,心底一陣刺痛。他一向是個嚴謹的人,容不得雜亂無章的東西,這番景象……可見他這些年過得多麼苛刻,可這卻是他自己給自己的。
她呆立了一會兒,彎身開始收拾了起來,許是在人間養成的習慣,就算不借用法術,她也能收拾得得心應手。
綠水也在一旁幫着手,時不時地問幾句,手裏的東西要放在哪兒。她隨口一應,竟然沒有半句猶豫不決的。她自己也驚訝,竟會對他的習慣記得這麼熟悉。
“尊主,那位……真的是白羽天君嗎?”綠水抱着一摞書,蹭到她的身邊,蹲身再拾起一本。
天音拍了拍書本上的灰塵,輕輕點頭:“嗯!”
綠水卻吃了一驚,眼睛猛地睜大:“那他不就是尊主的……”話到一半,想到什麼又停住,訕笑着轉身收拾別的地方,卻還是時不時地投來疑惑的眼神。
天音怎麼會不知道,她驚訝的是什麼。青丘白羽天君,九尾狐族最後一脈,被前天君收為義子,更是天音公主天定的姻緣。如果不是發生了後面那些事,如果她不曾認識衍歧,她現在已經是他的妻子。
只是誰又想得到現在這個結果,千年前的仙妖大戰,九尾一族遭滅族之禍,就只剩下了他一個。父君憐他的孤苦,便將他抱回了天明山,與她養在一起。
他自小不愛說話,有時可以一聲不吭地坐一整天,卻被逼照顧比他還年幼的天音。
在她還滿地爬的時候,他就已經端起一副小老頭兒的架式,一本正經地訓她,這個不能咬,那個不能拿,什麼東西不能放在哪裏等等,直到後來她被師父接走,他也還會隔幾天便跑到青雲來訓她一次。興許是他訓得太多了,所以她才對他的習慣到現在也這麼了如指掌。
那時她怨極了他,他們倆之間的相處,比起哥哥來,他更像自己的另一個父君。
再後來,她認識了衍歧……
“您慢走,這地方啊濁氣多,您看星君不就在這裏。”一個萬分討好的聲音在屋外響起,在這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天音剛好拾起門口的一本書,抬頭就看到剛剛林外那個看守,引着衍歧進來,剛好遇到提着酒罈回來的白羽。衍歧自然也看到了天音,眼神霎時寒了幾分。天音垂下眼,微微福身,算是打過招呼,繼續拾地上的書冊。
以前挖空心思都見不到他一面,如今卻是處處都撞得着。
“天祭在即,父君命我來,希望你在祭天檯布下結界。”她聽見衍歧說。
“為何找我?”白羽漫不經心地開口。
“只有你的結界有這個能力,能把整個祭天台都護住,以免天劫傷及無辜。”衍歧道,“如今你之一族只有你一人了,此項大任非你莫屬。而且我還有一事相求。”
“是嗎?”白羽的語氣仍是辨不出任何情緒,輕輕擦拭着還有着黃泥的酒罈,大聲道,“你的酒,快來拿走。”
這句話是衝著天音說的,她只好放下手裏的書,走了出去,抱過白羽手裏的酒罈,搖了搖,“嘩嘩”作響:“只有半壇?”語氣有些抱怨。
“你當是水啊!”白羽冷冷地瞪她,“你氣色不太好,去林子西邊有暖池,放暖了再喝。”
“哦!”她又搖了幾下,嘴角不滿地翹了翹,抱着轉身往西邊走,邊走還邊嘀咕。聲音雖小,後面兩個人都聽得清楚,“小氣!”
白羽皺了下眉,看着她抱着酒罈招呼着綠水一塊走遠,自始至終都沒有看衍歧一眼,看來這次回來,她已經不一樣了。他輕嘆了一口氣,想到什麼又朝那走遠的身影急聲交代:“別在暖池邊喝。”
天音未停下腳步,只是揮了揮手表示知道了。
衍歧冷着臉,看着他倆旁若無人的對話,明明兩人的相處跟以前一樣,他卻莫名地覺得心裏很不舒坦,好像被排擠在外一樣。
“進去說!”白羽轉身走向木屋,衍歧頓了頓跟着走了進去。
天音抱着酒罈來到暖池,先洗凈了壇身,四下望了望,找了一處最好的位置放下,才蹲着等那酒熱起來。直到酒香四溢,才讓綠水幫忙撈起來。
白羽和衍歧談了很久,等她回去的時候,竟發現衍歧還在。她抱着濕漉漉的酒罈,站在門口,一時無措起來,不知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好。
倒是白羽拉長了臉,習慣性地訓道:“讓你熱酒,沒讓你戲水!”抬手掐了個訣,她身上的衣服便都全乾了。
天音“嘿嘿”地笑了聲,礙於有人在場,也不好爭辯,放下手裏的酒罈。這木屋太小,就這麼一間,她想出去喝,又怕太刻意了,只好無視談話的兩人,再尋出個碗小口小口地抿起來。綠水也被那香味吸引,緊緊地盯着她手裏的碗,她只好再拿出個,給她倒了一碗。
衍歧的視線有些不受控制地看向那熱鬧的兩人,眉頭擰得更緊,強行移回來看向對面一臉冷淡的白羽,雖不明白她怎會找到此地,但還有正事要辦,容不得他去多想。
“這事只能拜託你了。”
白羽放下手中的茶杯,半晌才冷聲道:“不去!”
“白羽!”衍歧臉色有些急切,沉聲道,“你當真袖手旁觀?”
他不語,天界能布下結界的,又豈止他一人。
“只有青丘的結界術法能完全抵禦天劫。”
“不去!”
“你……”
無論衍歧如何勸,白羽仍是那兩個字,冷淡的臉色尋不到絲毫的情緒,不經意回頭看向後面飲酒的主僕二人,眉頭這才皺了皺,厲聲道:“柜子裏有梅子,別光顧着喝。”
天音突然被點到,抬起埋在酒碗裏的腦袋,先是窘了窘,半晌才淡然地一笑,拉開旁邊的櫃門,拿出放在裏面的梅子,扔進嘴裏,繼續埋着頭。
那邊談話的聲音才繼續了下去。
“此次天祭不同以往,我雖然不懼天劫。但靈樂修行尚淺,怕是不足以完全抵禦天劫。”
靈樂?聽到熟悉的名字,天音不禁仔細地聽了起來,原來他也要參加此次的天祭,思起前幾天衍歧來找他的時候,的確有提過。
“此事非同小可,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教他結界之法,此次主要是為歷練,就算有天劫如果有你教他防禦之術,必事半功倍。”
他好話說盡,白羽卻仍是品着杯中的茶水,還是那兩個字:“不去!”
衍歧眉頭頓時擰成了一條線,身側的手更是握緊成拳,臉色冷得似是結出冰來。
天音不禁嘆了一口氣,白羽有着可以把聖人逼崩潰的性子,除了她和父君,從來不會對外人多說一個字。所以明知衍歧是客,卻完全沒有想到拿酒出來招待他,而是讓她一個人在角落牛飲。
只怕白羽剛剛在這屋裏,除了“不去”兩個字,再沒說過別的吧。
“白羽哥!”
天音一開口成功引來兩人的視線,她淡笑着擱下手裏的碗道:“去吧。”
聞言,白羽的臉色瞬間就寒了下來,她還是放不下嗎?
天音輕笑,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只是淡淡地解釋:“靈樂……是我師弟。”如果他真的被天劫所傷,估計自己也不好受吧。畢竟那是她回來后,第一個還關心自己的人。
所以是因為靈樂,不是因為衍歧,她的眼神如是說著。
衍歧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白羽卻緩和了不少,但眉頭仍是緊皺,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冷聲道:“我不去天宮。”
“那就去我青雲。”她知道,他和青山、綠水一樣,不喜歡那裏。
白羽不回話,只是回身繼續飲他的茶,天音就知道他已經答應了。
“那麼太子殿下,就煩您轉告二皇子,讓他來青雲一趟了。”
衍歧看着福身行禮的她,分不清心中是什麼情緒,她喚白羽哥,語氣里都是親近,就好似真的回到了以前那個讓白羽頭疼的妹妹。對他卻是中規中矩的,不敢逾越半分,親疏立見,就好似故意把他隔絕在外一樣。
從來不出須彌山的白羽已經答應幫忙,他應該高興才是,但不知為何,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看着那個仍是淺笑客氣的女子,心裏頓時一空,好像被挖走了什麼。
衍歧理不清心裏的情緒,乾脆也就不再理,她不再來纏他,他最是應該高興才是。他重新跟白羽約定了具體的日期,不再停留,也不看外面已是夜幕深沉,駕雲匆匆而去,彷彿遲一刻便再也走不開。
“為何讓我去?”見衍歧走遠,白羽才開口詢問,“若只是教結界的防禦之術,你自己也可以。”
天音輕笑,雙手捧着手裏暖暖的酒碗:“白羽哥,你忘了,我現在是凡人。”
他神情一滯,身側的手又緊了緊,良久才上前,奪走她手裏的酒碗,習慣性地開訓:“別喝太多,傷身!”
天音也不氣,由着他封上酒罈,還順手把碗放在一邊的清水裏洗凈,動作自然,沒有絲毫的遲疑,就像他往常待她一樣。水面一圈圈地劃開,映着他修長的手指,他的手上有一道指寬的傷疤,猙獰地在他手腕上爬了一圈。那裏原來繫着一條姻緣線,另一端在她的手上,天命姻緣,不可斷絕。
可她卻為了另一個人,不顧他被天命反噬的痛苦,毫不留情地把那條紅線斬斷了。
突然就覺得心裏酸得發痛,死死地咬着下唇也止不住那奔涌而出的淚水,她只好低着頭不讓他看見,上前拉住那還浸在清水中的手:“哥,我們回去吧?”
久久沒有回應,良久她才感覺到一隻溫暖的大手,壓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揉着她的頭。
凡三界眾生,皆有其定數。凡人壽命不過百歲,而仙則有各種各樣的天劫。所謂天祭,每五百年會有一次,九重天雷自天際降到天祭台,整整九九八十一道,威力無窮,挺過便得蛻去仙身,飛升至九重天外,成為神族。
可惜自太古時期起,眾神隕滅后,就再也沒有人成功飛升九重天。三界已經沒有真正的神了。
靈樂來得早,她和白羽剛到青雲不過片刻,便遠遠看着靈樂的祥雲落在了山頂。同來的還有兩人,一人自然是衍歧,而另外一個她還未來得及看清,就被撞了個滿懷。
“音音……音音……”竟是許久不見的炎凰。
“你怎麼會回來?”
她不是跟着鳳鳴回去岐山了嗎?怎麼會回到青雲?
“她在岐山鬧個不停,又不肯靜心修行。”衍歧開口解釋,神情說不出喜樂。
天音微微一愣,想不到他竟會開口向她解釋。
倒是炎凰,在她懷裏蹭開了,一邊蹭還一邊指着衍歧邀功似的說:“大哥哥說,如果炎凰跟着鳴姐姐專心修行,就時常帶我回來看音音。炎凰有努力修行哦。”
天音摸摸她小小個頭,兩個多月不見,她確實挺想這丫頭的。看來她在岐山過得不錯,鳳鳴對她也很是用心。
“大師姐好些了嗎?”靈樂上前一步,仔細上下打量了天音一番,“心口還痛不痛,眼睛呢?背上的傷有按時敷藥嗎?”他看得仔細,看完還拉着她打算把脈,絲毫不覺這樣拉着一名女子,有什麼不妥之處,看勢頭還想看她背後的傷似的。
直到衍歧重咳一聲,一張臉已經黑了半邊。
“一切都好!”天音輕笑着,抽回被靈樂緊抓着的手。
靈樂這才驚覺失禮,一張俊臉紅了半邊:“那……那就好……那就好!”
衍歧的臉色卻更沉了,白了他一眼道:“還傻站在這兒幹嗎,忘了你來這兒是幹什麼的?”
“大師姐……”靈樂不動,似是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但礙於衍歧在場,只能在原地蹭着步子。
“白羽哥哥就在大殿裏。”天音指了指前面,“你們快進去吧。”
“還不快去!”衍歧臉色更加嚴肅。
靈樂撇了撇嘴,這才不甘不願地轉身,臨走還不忘順手一撈,把還賴在音音懷裏的炎凰也拉了出來,強行抱着走了。惹得小傢伙,一陣抗議。
“別蹭了,師姐身體不好,哪經得起你這小鬼這麼個抱法?”
“不要,我要音音……音音……樂哥哥壞!壞!”
天音好笑地看着這一大一小兩個活寶,輕輕搖了搖頭,剛要跟上,卻見旁邊伸來一物。
“給!”衍歧遞過來一個小紙包。
“這是……”天音愣住。
見她不接,衍歧眉頭頓時擰了起來:“拿着!”
天音只好接住,打開一看,中間是一個用紅線織成的吊墜,雖然不是什麼仙物,卻甚是別緻,正是他經常配在腰側的佩物。
“你以前不是很想要嗎?”衍歧不咸不淡地開口,視線不自覺地轉開。
天音盯着手裏陌生又熟悉的吊墜,心底一時間五味雜陳。當年她纏他纏得緊,可他卻視她為猛獸,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她經常纏着他為她做各種事,更是幾次三番在他面前提起,想要他的隨身吊墜,以為有了物品的牽絆,就能離他更近些。
可是他厭惡她到了極點,從來未許諾她任何一件事,未給她一件東西。她才知道他的東西,她從來要不起。
現在再次看到這個吊墜,她卻完全沒有當初想的欣喜若狂,反而有絲絲苦澀泛出來。
“不用了!”她把吊墜重新包好遞迴去,“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了。”
衍歧臉色一沉,怒氣頓生。她不是最喜歡這個吊墜嗎?他不止一次聽她討要,這回倒是嫌棄了:“你這是欲擒故縱嗎?現在不接,別想我以後再給你!”
天音突然抬頭,看向他的眼底,想要看清在他的眼裏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嘴臉?卻只是尋到滿滿的怒火,似是要噴發出來。她突然就釋然了,她已經看開了,為何要執意自己在他眼裏的形象呢?
“就算是吧!”她把紙包塞進他的掌心,“多謝太子好意,天音愧不敢當。”
“你……”衍歧氣極,身側的手握緊了掌心,剋制住自己上前把這一臉淡然的人掐死的衝動,“看來倒是我多心了!不知好歹!”他冷哼一聲。頓時,手裏“噗”的一下燃起了火焰,吊墜化為灰燼。
衍歧拂袖,轉身先她一步進了殿內,每一步都似是發泄怒氣一樣,踩得極重。他是發了瘋才會在看到這個吊墜的時候,想起她想要的樣子,還巴巴地跑來送她。
原來還想着,只要她不再去害鳳鳴,就對她好點,看來根本不需要!
到了殿內,白羽已經在施法了,靈樂盤腿坐在正中間,見她進來,還不忘朝她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她也不好開口打擾他們,只得點頭示意。
天音走到兩旁的椅子邊,正要坐下卻被喝止,成功引來所有人的目光。“別坐那兒!”白羽冷着臉看向她,還保持着結印的手勢。
“椅子涼!”
天音尷尬地笑了笑,在白羽冷得結冰的目光下,只好走到唯一有軟軟的坐墊的主位上坐下。
倒是原本走上前的衍歧,眉頭皺了皺,卻也沒有跟白羽爭辯身份的問題,轉身坐在了下位。
白羽是青丘一族,最擅長結界之術,即使防禦九重天雷亦不在話下。短短半個時辰,靈樂周身已經罩着一層淺淺的光圈,半晌才慢慢隱了下去。
“這個結界可撐住十道天雷。”他收回結印的手,掌心一翻,一柄書卷已經出現在了手心。他順手朝靈樂扔去:“這便是運用此結界的仙法,剩下的七十一道天雷你自己看着辦!”
說完,白羽回過頭看向主位的天音:“我回去了!”
“白羽哥哥!”天音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急切地道,“不多留些時日嗎?”
他的眼神沉了沉,默默地看了她半晌才緩聲道:“不習慣!”
“可是……”他們已經有五百年沒有見面了啊,天音緊了緊身側的手,知他的性情,想要挽留卻又開不了口。
“白羽!”衍歧也站了起來,沉聲道,“這結界之術,不是一時半刻可以學會的,靈樂一時也參透不了,你何不留下指點一二。”
“她會!”白羽冷冷地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卻若有似無地掃過靈樂,再看向天音。
衍歧一時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倒是靈樂明白過來,指了指天音道:“大哥,白羽星君的意思是,師姐會!我曾聽師父提過,師姐的結界之術,盡得青丘一族的精髓,看來定是天君所授。”
天音會?衍歧轉頭看向一邊滿是不舍的人,皺了皺眉頭。這個女人到底還有些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
靈樂轉身向天音,笑得一臉燦爛地道:“大師姐,請多指導了。”
白羽未回話,似是已經默認,習慣性地伸手摸了摸天音的頭,語氣頓時緩了下來:“若是往後還想喝桃花釀,就來須彌山找我!”
天音心底一陣酸楚,一時分不清是感動,還是愧疚,視線不自覺地定在他手腕的傷痕上:“白羽哥哥……對不……”
“傻瓜!”他打斷她的話,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幾分,生生把她一頭青絲揉成了一團亂,這才轉身飛身而去。
天音呆立原地,看着那消失的身影,久久沒有回神。白羽恐怕早就已經原諒她了,她這生生世世里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如今……也便再無牽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