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靈樂的確是個天才,白羽留下的典籍,他大多能融會貫通,縱使有難關,她只是稍加提點,他便能領會。倒也在天祭之前,便把這結界之術學了個透徹。
“大師姐,再過三日便是天祭之期,相信有了白羽天君留下的界術,我也能多撐幾道天雷,沒準就全受下了。”靈樂開玩笑地道。
天音但笑不語,九重天雷雖有助於修行,但威力非比尋常,更是一道比一道強橫,又豈是那麼容易受的,就算是當年的師父,卻也只受了八十道天雷。靈樂所說的全受下只是怕她擔心,隨口一說的。
“師姐你放心,雖說我對飛升之事,沒什麼興趣,但如果能在天雷里站着,也算給我青雲爭了臉面,我會努力的。”他突然一臉嚴肅道。
天音一愣,心底湧上一股暖流,他時時以青雲弟子自居,就連天祭,也只是為了青雲?分不清心底是什麼情緒,只是又暖又澀。
“你儘力即可,切不可逞強。”
他點頭,清亮的雙眼一眨不眨,似是想說什麼,並小心翼翼地道:“大師姐,你……會去嗎?”
天音輕笑,搖了搖頭:“你一切小心。”如今的她,只是一介凡人,唯一有的,便是手中這把神器赤姬,就算去了,也只是個笑料而已吧。
靈樂卻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師姐不必在意那些閑人的話語,無論如何,我會護着你,誰都不能欺負我青雲的人。”
天音看着他那堅定的眼神,愣了愣,他是天宮的二皇子,衍歧的弟弟,而且他也說過,師父從未正式收他為徒,卻為何執意要做這破落的青雲弟子,硬把青雲壓在自己身上。
“……你為什麼要如此?”
“什麼?”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天音神色沉了沉:“青雲已經不是以前的青雲了,師父已經不在了,我也不知能撐多久,所以你不必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若是你想離開……”
“師姐是要逐我出師門嗎?”話未完,卻被他厲聲打斷,語氣中隱着幾分怒意,看了她一眼,終還是忍了下來,良久似是想起什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我……喜歡做青雲弟子。”
“為什麼?”
“我……”他的目光越發清亮起來,緊緊地看着她似是想說什麼。
天音被那直白的眼神看得一驚,被抓着的手,燙得有些灼人。她不自覺地想抽回,他卻握得更緊,怎麼也收不回來。
“師姐,其實早在幾百年前我們就相識,那時我還在龍蛋里。”他突然出聲,抓着她的手緊了緊,“你可還記得每次你和師父鬧彆扭,便跑到洞裏來戳我的蛋殼,陪着我說一整天的話。那時我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我可以聽到,我在蛋里待了上百年,你是唯一一個跟我說話的人。當時我就在想,待我出來一定會對你很好很好,一定不會讓你孤單。我很早很早就想知道你是什麼樣子……直到瑤池仙會那天,我才真正見到你。”
想起初次見她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母後身邊,不像其他仙子那般,或是三五成群地談論修行,或是冷傲孤絕得拒人千里。只有她不同,靜靜地坐着,對別人的嘲笑冷諷充耳不聞,嘴角卻含着笑意,似是沉靜在自己的世界,獨自溫暖,孤零零地團成團,散放着自己的光,讓人看着心尖都酸酸的。他突然就想對她好,想闖進她的世界,想要擠進她的小團里。
“就算……沒有師父,我也會護住你。”
他話中的意思,天音不是不明白,只是越明白,心中卻越是酸澀。算起來,她長他五百歲,他認識的只是現在的她,卻不知五百歲前的那些荒唐。
“靈樂……我是被貶下凡的。”她是被自貶下凡,自己跳下的誅仙台,為了另一個人。他只記得那個陪他說話的她,卻不曾了解以前的她有多惡劣,知道真相后,他也會跟其他人一樣,對她敬而遠之。
天音緊緊握住拳,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穩,這些事他應該知道,雖然一直做着師姐弟下去也很好。但她前生已經欠得夠多了,現在不想再欠更多的人:“我和衍歧……”
“我知道!”他高聲打斷她的話,抓着她的手無意識地緊了緊,低着頭聲音瞬間就沉了下去,“師姐以前……喜歡大哥,我都知道。”
天音心間一沉,一時也沒了言語,心底卻抑制不住地刺痛起來。是呀,她的聲名這般,就算師父不說,別人終歸還是會提的,他必定還是會厭惡的吧。她的手動了動,這回倒沒費什麼力氣,一下就抽了回來,就像是瞬間被抽空了的心。
他卻突然上前一步,天音只覺前方一片花白,腰間已經牢牢鎖上了一條臂膀:“師姐現在還想着他嗎?”
“什麼?”天音被他突然的舉動驚住了。
“你還想着他嗎?”他的聲音突然加大,像是咬着牙發出的,卻越發抱得緊。
“誰?”她還沒從他突然的變臉中回過神來。
他卻更加衝動起來:“你沒有再想他了對不對?你的心收回來了對不對?”
“靈樂?”
“說對!”他不給她解釋的機會。
“……對。”她只得回答。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他緊抱着的鐵臂,這才松馳了下來,似是長長地鬆了口氣,微低着頭,看着胸口一臉茫然的天音,好似這才回過神來,自己做了什麼,臉頓時紅透了起來,這才鬆開了她,“這樣……我就放心了。”
靈樂退開兩步,越發不好意思起來,臉紅得似染上了落日的光彩:“我還要去練功,先走了。”說完,轉身急匆匆地往後殿而去,腳步快得似是後邊有誰在追趕一樣。
天音站在原地,看着他離開的方向,想了半天才理解他的意思。
他在意的……從來不是從前的那些事,而是現在的她?
天音的眼睛突然酸澀得難受,她犯過很多錯,從未想過事到如今,還有人可以這般真心實意地想對她好。心底的感動無法言語,看着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卻有一絲一縷的感動自心底滲出來,她突然就覺得,就算現在讓她死,她也甘願了。
天祭的前兩日,天音去了一趟司命府。臨走時,靈樂還在努力練習着他的結界之術,自那日對她說出那般大膽的話后,見了她多了幾分窘迫,瞅天瞅地就是不對上她的視線。就算修行上有了問題,請教她時,他的視線也緊盯着書卷,聲音雖似自若,臉卻是紅了個透。只是常常在她不注意的時候,他又悄悄瞅着她,然後便是一人發起了呆,逕自一個人傻笑,笑容乾淨,不含半點違心的意思。
她每次看到這種笑容,心間都不由得有暖流滑過。她真是太久沒有見過這種不加掩飾發自真心的笑了。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在這裏是有意義的。
她越發想找到司命,想知道他這回是否能安然渡過,順便再問問自己是否也有修仙的可能。如今她已是半仙之軀,若是命中有仙緣這一項,司命必是知道的。她已不再是五百年前要風得風的天界公主,她想活得長久便只有修仙。原本她是不在意的,但如今她卻突然想要長長久久的壽命,她的願望很小,誰對她好,她便也想挖心挖肺地只對他一個好。
可惜天命從來都不站在她這邊。
“你此世,亦是在苦劫之中。雖然上界后此劫已化,但命中卻是沒有成仙的可能。而且你本身仙基就不穩,所以一百年後你的天劫之日……”司命字字入心,雖然早有預料,她腦海中卻仍有一瞬的空白。
天音坐在天河的石案上,她突然不知要去哪裏,心底空蕩蕩的一片,這種落空的感覺,她在凡間的那些日子,世世都嘗到過。沒想到這回也是回味了一遭。直到天河漸落,一片昏黃時,她才想起該回去了。
天音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鳳鳴。鳳鳴還是一身白衣,純凈如雪,許是旁邊站着衍歧的緣故,臉上隱隱透着絲紅暈。只是在見到她的時候溫和的笑容有片刻僵硬,卻又立即恢復如水般的溫順。
“天音……”鳳鳴輕聲喚她,語氣中含着某種悲天憫人的惆悵。
天音微微一愣,這才從錯愕中回過神來,微微一福身:“見過太子殿下!”接着又看向旁邊的人,“鳳鳴仙子!”
果不其然,衍歧已經黑了一張臉,就連握着鳳鳴的手也是一緊。天音頓時想起那日上界,他專程跑來警告她的話,稍稍又後退了一步,拉開些安全距離。衍歧的臉卻越發黑了。
“你來這裏幹嗎?”衍歧語氣中習慣性地帶着些防備的意味。
天音無所謂地笑笑:“後天就是天祭,只是來請星君算算,靈樂是否安然而已。”
衍歧冷哼一聲道:“你對靈樂那小子倒是上心。”
天音聽出他話中嘲笑的語氣,她有些莫名,卻也還是中規中矩地回道:“他畢竟也是我師弟,自是上心些。”
語落,衍歧眉宇間的怒氣卻又更重了幾分,盯着她的眼睛似是要燒出一個洞來。她對自己視若無睹,倒是對一個突然冒出的師弟這麼關心,雖然那個人是自己的弟弟,他卻仍忍不住怒火高漲。一天的好心情,被破壞得一乾二淨,雖然這氣他自己也覺得生得有些莫名。
“不知太子與仙子到此,又是為何?”感覺到他的不滿,天音適時地轉移話題。
“自然也是為了天祭!”回答的卻是鳳鳴,她看向天音,猶豫了一下才道,“只有無憂天音才能引天祭降臨,此次是由我鳳族主辦,所以才來此請司命星君卜一下吉凶。”
天音這才想起,天祭的確是要靠無憂天音來開啟,只有無憂曲,或是無憂舞才能引下九重天雷。但第一道天雷卻是直接打在接引者身上,以往天祭都是師父以無憂曲引下天雷的。如今……天音看了看鳳鳴,這才發現她手中拿的竟是和她一般的舞扇仙器。她是想以舞引下天雷嗎?
她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本想客套幾句祝福類的話,卻怎麼都覺得有些假。以往對鳳鳴那些莫名的情緒已經尋不到蹤跡,但畢竟有着層過往在那裏,難免有些尷尬,特別是炎凰的事情后。
鳳鳴自然也是,笑容隱隱有些不自然,乾乾地問道:“不知上次你的傷,可是好些了。”
“謝仙子關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天音也只得客氣地回。
倒是一旁的衍歧忍不住怒火,瞪了她一眼道:“何必跟她啰唆,我們走!”跨步走向天河邊的司命府,每一步都似帶着莫大的怒氣。
鳳鳴仙子只得歉意地向她笑笑,跟了上去。
只有天音一頭霧水,不知又是哪兒惹到了他,看來以後還是盡量少見他為妙。
可越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人,卻越是一再遇到。第二日,衍歧又出現在青雲,是為了靈樂。靈樂的結界之術已經爐火純青了,天帝本想囑咐他一些事,他卻遲遲待在青雲不肯回去,衍歧不得不來逮人。
“跟我回去。”衍歧一臉怒氣,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瞪向靈樂的眼神更是冰冷刺骨。
靈樂縱使不願,還是期期艾艾地迎上去,回頭瞅向天音的眼神,可憐兮兮的,似是即將被遺棄:“大師姐,我真的走了哦,真的真的走了哦!”
天音頓時哭笑不得,終是忍不住囑咐幾句,見他髮絲凌亂,不由得就伸出了手。他長得高大,她只得踮起腳,才夠得着他的頭頂拿下那不知何時落在上頭的花瓣。
“記得,天祭時平心靜氣就好,切莫硬撐。師父說過,這九重天劫,單看個人緣法不可強求,你儘力就行。若是……”她收回手,欲再囑咐幾句,卻突然被他抓住。
她這才頓覺,剛剛那動作親昵得過頭了些。靈樂的視線火熱得有些灼人,抓着她的手更是握得她的手有些泛白,卻也暖得貼心。他的嘴角張合了幾次,似是有話將衝口而出,卻又說不出來,生生憋紅了一張臉。
“師姐……”
“還磨蹭什麼?”衍歧冷冷地出聲,打斷他欲開口的話。
靈樂小小地嘀咕抱怨着,沒好氣地回頭應了一句:“知道了!”這才緩緩地放下手。她以為他要鬆開,他卻突然手心一轉,修長的手指滑入她的五指之間,緊緊相扣。
他壓低聲音湊到她的耳邊低語:“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等我。”
天音愣住,彷彿他那低沉壓抑的嗓音直擊着心底,久久回不了神。
他反覆地緊了緊她的手,這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向衍歧走去。留下天音在原地,愣愣地出神,半晌才收緊被抓得有些疼的手,撫上被填得滿滿的心口,唇邊不自覺地泛開笑容。
靈樂升起雲頭,臉上還有未來得及退去的紅暈,先衍歧一步飛上半空,卻又忍不住回頭看山頭上的纖細身影,見她向他揮手,頓時笑得似朵盛開的花,也舉起手大力地揮着,像是唯恐她看不見一般。
衍歧那緊鎖的眉頭,頓時又緊了幾分,看着眼前那個像傻子一樣的弟弟,突然不是滋味,說不清楚什麼感覺。靈樂特意附在天音耳邊說的那句話,雖然刻意壓低聲音,他卻聽得一清二楚。他越發覺得兩人的笑容都很刺眼,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不知不覺間,要被人搶走了。
突然冒出的想法令他心底一驚,就連飛行的速度也是一頓,他莫非是對那個人上了心?細一思索,他又立馬否認了這種感覺,對於她,自己那種發自內心的厭惡並沒有消失,就算她現在已經換了一副性情,但天音畢竟還是天音,這點不可能改變。自五百年前起,她便是他心裏的那根刺,不拔不快。就算現在那根刺折了,也變不了她的本質。
只是那種煩悶的情緒找不到發泄的方向,只能悶在心口,自然就更加氣憤,就連此行的目的,也忘了跟她提。罷了,明日再去吧。
回到天宮片刻,衍歧便去了岐山,見到鳳鳴時,那顆暴動的心才算安靜了下來。
鳳鳴淺笑着迎他,沏上一壺茶,遞了過來,茶清香撲鼻,暖口舒心,就如眼前的人。他輕抿一口,頓時心底已經一片平和。
果然,只有鳳鳴才是最值得他真心以對的人,至於天音興許只是因那天誅仙陣的愧疚,所以才想着補償一下。
“怎麼有空來岐山?”
聽着她的聲音,衍歧便覺舒心了不少:“就是來看看你,明日便是天祭了,你準備得如何。”
鳳鳴手間一頓,絕色的容顏上浮現出几絲愁苦,緩緩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我也不知行不行,雖說無憂舞曲,我已跳過千百次。但在天祭上獻舞,卻是頭一遭,我也無甚把握。”
“你不必憂心。”他安撫道,語氣卻比她還自信,“你自小便擅舞,雖說無憂天音是這世間最難的舞步,於你也不在話下,反而是那第一道天雷……”
九重天雷蠻橫霸道,雖說第一道天雷不似後面那般靈力十足,但無憂曲雖是三界最美的舞步,卻也極耗仙力,鳳鳴雖然修為不俗,但在仙力消耗之下,不免也會出現意外。而這個意外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
除非……
“你且放心,我會找到法子,確保天祭時萬無一失。”看來明天那一趟非去不可了。
“當真?”鳳鳴一喜,不禁抓住了他的手,再三地確認,“到底是什麼法子?”
“自然是當真!”衍歧點頭,看着交握的兩手,不知為何,腦海里浮現的卻是天音與靈樂十指相扣的畫面。眉心微皺,那股煩悶的感覺又似要回來,於是不再深想,反握住她的手,輕笑道,“到時你就知道了,相信我!”
鳳鳴一愣,看着他堅定的神情,臉上不由得升起几絲紅暈,羞澀地低下頭,低低地喚道:“衍歧哥哥……”
衍歧心中一軟,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擁她入懷:“可曾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自然是記得!”她似是想起什麼好笑的事,輕笑一聲,當時她剛剛學成無憂舞不久,適逢炎凰降生,父君高興得大擺宴席,正巧遇見無意中闖入她園子的衍歧。
那般白衣如雪,纖塵不染的少年,她幾乎是第一眼就迷失在了他那清亮的雙眸里。可是他開口的第一句竟是:“你便是那擅舞的岐山鳳鳴,能否為我舞上一曲。”
想起那特殊的要求,她不禁笑出了聲:“當時真是嚇到了,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首次見面,就要求對方跳舞的。”
衍歧也似想起了那段歲月,一向冷淡的神情,也柔和如水起來:“其實也不算突兀,我早在那之前就已經見過你的舞了,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才提出那般要求。”
鳳鳴疑惑道:“可是那之前,我們從未見過……”
“你自是不記得,那時你還是個百歲未到的幼童,我只是遠遠地看過你一眼。”當時他也還是個小孩,悄悄尾隨父君前去仙會,無意看到她在席間起舞。
“原本如此,難怪……”難怪他對誰都是冷淡有禮,唯有她不一樣,處處護着她。原來是早在幼時就有了好感,“可我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到底是何時?”
他笑意更深:“便是九百年前,瑤池仙會你在席間跳的無憂舞,萬花齊放,百鳥也隨着你臨風起舞。那畫面,我至今還記得。”
“九百年……”鳳鳴沉思了一會兒,神情有片刻的呆怔,似是陷入什麼回憶里,半天沒有回神。
“想不起來,也就算了。”衍歧撫着她肩上髮絲,回憶起當年的情景,神情越發柔軟。他第一次見有人可以把舞跳得那般淋漓盡致,扣動人心,留在心底的都是震憾。自那一刻起,便一直把她放在了心底,到處打聽那席間舞蹈的是誰,後來才得知,那時去參加那次仙會的小孩,只有鳳鳴。
卻也因為這份痴迷,才導致她遭遇那場劫難,差點就香消玉殞。
突然想到什麼,衍歧扶起她的身子,一臉正色道:“鳳鳴,此次天祭之後,我們就成親可好?”這麼多年,她身子一直不好,所以他也一直沒有提,如今他已經沒有任何顧忌了。
鳳鳴一愣,隨即,臉毫無徵兆地紅了起來,卻還是點了點頭,輕聲應了一聲:“嗯。”
意料之中的回答,衍歧鬆了口氣,心底的喜悅卻沒有意料之中的激烈。腦海中卻突然浮現起天音那淡漠的樣子,心頭一震,連忙拉回心思。眉頭不禁皺了皺,他怎會想起那個人,雖說她現在看起來無害,爪牙全無,卻也不能證明她沒有威脅。
看來他還真有必要再走一趟,無論為了未發生的隱憂還是為了鳳鳴。
一連三天見到衍歧,天音都忍不住懷疑是否是手中的神器出了問題,以導致靈識錯誤,看花了眼。直到感覺到眼前人,周身圍繞的仙氣還是那般刺骨,還有旁邊綠水嘀咕那句,怎麼又是他。她才確認不是她眼花。
她隨手拿起桌上的勾玉,屏蔽他周身的仙氣,這才認真地福身行了禮。
衍歧點點頭,揮手讓她起身,轉身在主位上坐下,卻久久不曾說明來意。
“不知太子殿下駕到,所為何事?”他不說,不代表她不會問。今天就是天祭的日子,他身為天界太子,理應在祭天台,怎麼反而來了她青雲山。
衍歧眉頭輕皺,只是看着眼前中規中矩的身影,視線移到她手中握着的赤姬,似是猶豫如何開口,半晌才冷冷地道:“你隨我去一趟祭天台。”
天音一愣,正要開口,卻被身邊的綠水搶先了一步道:“太子,不可!祭天台正面九重天雷,我家尊主體弱,況且上次的傷還沒好,恐怕經受不起天雷的威壓。”
衍歧的怒氣突起,語氣中越發不容拒絕:“難道我堂堂太子,還護不了她不成!”
“可是那邊仙氣……”綠水還想說什麼,卻被衍歧揮手打斷。
“我自會設下結界,她不會被仙氣所傷。”說完,衍歧看向天音道,“天祭馬上開始,我路上再跟你說明,走吧。”
天音張了張口,卻突覺腳下一陣動蕩,耳邊還傳來綠水擔心的聲音,已然隨着衍歧騰空而去。他騰雲的速度極快,耳邊呼嘯的都是風聲。
仙氣刺得她有些發疼,衍歧不經意地回頭,才發現她身形微微有些顫抖,一雙嘴唇已凍得發紫。他這才想起,她現在是凡人,受不得寒,眉頭又不自覺地擰起,伸手布下一個結界,阻隔了外面的仙氣與急風。
“你就不會開口嗎?”他語含怒氣。
天音呆了呆,半天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張了張口似是想解釋,到口卻又換了一句:“多謝太子!”以往怎麼樣的哀求,在他面前都起不了作用,久了,就沒那個勇氣了。
“你……”他語塞,心底那把莫名的火,越燒越旺,他討厭極了那四個字。偏偏她對他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四個字,“哼,罷了,就當我又多管閑事了一回。”
天音沒有應聲,自知多說多錯。反正自己在他眼底,就是那般的令人厭惡。
衍歧沉吟了半晌,看了看她手中扇子,他只得再次開口:“你可知此次的無憂天音是由鳳鳴主持?”
天音點頭,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
衍歧眉頭越發緊皺:“只有無憂天音才能引下九重天雷,以往天祭,都是由緣德天君主持。”
天音神情一暗,師父……
“他手中無憂笛是上古神器輔以無憂曲,可輕鬆抵禦第一道九重天雷,只是鳳鳴……”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天音卻不禁心頭髮涼。
“太子的意思是,既然上古神器可以抵禦天雷,那麼我手中的赤姬亦可以。所以讓我前去祭天台,以赤姬之力,護鳳鳴周全嗎?”原來他是為了鳳鳴而來,也難怪,除了她又有誰可以讓他放在心底的,何況只是欠她一個人情。
衍歧沒有回答,似是默認。
“可是赤姬是認主的神器,可惜我如今,只是凡人一個,沒有仙力,如何能催動神器?”
衍歧眉頭一皺,眼底隱含怒氣:“別以為我不知赤姬乃是你的本命法器,與元神契合,何須用仙力來催動。”
“元神……”天音一驚,欲解釋,“不行,我……”
他忍不住暗諷:“你別告訴我,你沒了仙力,連元神也沒有了。”
“可是……”上次由於誅仙陣的反噬,她的元神早已受損,司葯說過若是強行催動。只怕……
“沒有可是!”他厲聲打斷道,“別忘了,這是你欠鳳鳴的!”
天音怔住,心底不自覺地疼痛,原來他不是來討人情,而是來討債的嗎?可笑的是,他討的卻是別人的債。看着他那容不得半點拒絕的神情,她如墜冰窖,入骨的寒冷滲入四肢百骸。
“只是催動元神,不會要你的命。”
耳邊肯定的話,冷若冰霜,她才明白,原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元神受損。就連那天趕來破陣的八方星宿都知道,她一動元神,便會神形俱滅,他卻從來沒有去問過司葯一句。
是呀,她的事,他哪怕花過一點心思,如今她又何至這般凄涼。她很想笑,卻被嘴裏那苦澀的味道堵着,怎麼都拉不開嘴角。
她緩緩地抬起頭,直視他的雙眼,想要找一點點似是猶豫之類的神情,卻只看到等得不耐的神情和越來越黑的臉色。
她的手不由自主就有些顫抖,半天才找回聲音:“我……不想去天祭台。”
“哼,你還是擔心我護不了你不成?”他眉頭頓時緊皺,隱隱有着怒氣,見她仍是低着頭的樣子,才道,“罷了。”
飛行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衍歧往前方不遠處一座飄浮的仙山而去,落地后指着山上的一塊圓石道。
“你要真不放心,就先待在這裏,別給我惹什麼麻煩。”他揮袖布下抵禦仙氣的結界,沉聲道,“你把赤姬交給我也行,雖說鳳鳴不能催動它,但只要用它舞動無憂曲,同樣能抵禦九重天雷。”
天音驀地睜大眼睛,握着赤姬的手,越發顫抖得厲害,心底一陣涼過一陣。
良久,她才找回聲音,卻似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一字一頓地道:“衍歧,你知不知道赤姬於我來說是什麼?”
凄涼的語氣,令衍歧有片刻的呆愣:“我知道,它是你的眼睛,你如今只能靠赤姬視物,但天祭也只是一天的工夫,結束后我自會送回來。”
原來他知道,她苦笑出聲,握着扇子的手又緊了緊,突然抬起頭看着眼前的人,似是努力想看清他的樣子,一字一句地道:“衍歧,赤姬不單是我的眼晴,更是我的命。你信嗎?”
“天音,你別得寸進尺!”他怒氣再起,語氣里都是警告。
嗬,果然是不信的。是呀,他何曾信過她。就連當年鳳鳴仙子受傷,她那般哀求他信她,不是自己動的手,他也不曾信過。
生生就在她眼前,一招禁法:返魂術,拉回了鳳鳴,也把她逼到絕路。
如今只憑一句話,又怎麼可能相信?
天音不再回話,只是身形抖得越發厲害,死死地握着手裏的扇子。好冷,彷彿世間的溫暖都消失了,她不由自主就蹲下身去,卻怎麼都暖不起來。
突然,天空傳來天鼓響聲,那是天祭開始的訊號。衍歧似是沒耐心再等,輕輕捻了一個訣。縱使天音握得再緊,手心一痛,赤姬仍是脫離雙手,向衍歧飛去。
只是扇子邊沿的血跡,昭示着它的主人,有多不願鬆手。
衍歧眉頭緊皺,看着扇沿的血跡,胸中的怒氣升騰,見天音只是獃獃地蹲坐在地,並沒有失控地撲上來,這才揮袖轉身,留下一句:“不知好歹!”
剛要駕起雲頭,卻又似想到什麼,回身厲聲道:“你最好離靈樂遠點!”說完飛身而去。
只餘下那個獃滯的身影留在原地,頓時黑暗撲天蓋地襲來,一時間整個世界冰冷刺骨。手心原本淡淡的靈氣已經消失,換成一道火辣辣的划傷。心底那壓抑已久的痛泛濫成災。
她不敢動,僵硬着用全身的力氣去抵抗,卻沒有絲毫的作用。
天音的耳邊突然浮現司葯那句話:“赤姬雖是神器,卻也是你的本命法器,你元神受損,適逢本命法器溫補上你的元神,所以扇失人亡。”
她不知道司葯說的扇失人亡,到底有多嚴重,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只是用力地站直着,好似這樣就能緩解身上的疼。
衍歧興許真的是惱怒極了她,所以就連留下的結界也撐不過一刻便自動解開了,仙氣刺骨而入,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
她不禁去想,自己在他的眼裏面目可憎到了何種地步?
天音突然想起了五百年前,他來找她的那一天。她滿心歡喜地去門口迎他,等到的卻是他刺入心口的一劍。她還未來得及問清楚原因,就被他撕心裂肺的質問堵了個嚴實。
他抱着一身是血的鳳鳴問她,為何要這麼對鳳鳴,為什麼要對鳳鳴下手?為什麼要殺鳳鳴?
她拚命搖着頭解釋,不是的,她沒有做過。她恨鳳鳴卻從未想過要她的性命。她甚至跪在地上起誓,淚隨着胸前的血一起流淌,只求他信她。
可他不相信,只是握緊了手中的劍,恨紅了雙眼,揮劍指向她的心口。若不是炎麒阻止,她不用等到誅仙台就已死在了那裏。
興許早在那時她就應該看清事實,可是她沒有,只是一味哭着求他相信她,固執地認為天下沒有解不開的誤會,她的衍哥哥一定會了解的。
只是他卻連這個機會也不曾給過她。
雖然他殺不了她,但他殺得了自己。於是,返魂術起,噬魂奪魄。她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報復從來都是這般直接,可是她卻不能如他那般狠心。
他敢從死神手裏搶回鳳鳴,她亦敢從死神手裏搶回他。
妖界奪寶,誅仙台劫,她都不曾有半分的懼意,哪怕胸口仍帶着他給自己的那穿心一劍的傷口。她也認為,只要他醒了,那一切都好了。
只要他醒了,一定會明白她,相信她。
所以她在人間一世又一世地等着,她咬着牙,忍受着世世苦劫,等着誤會解開的那一天,他來接她。
她甚至想,是不是人間凡人太多,他找不着她?好幾世,她都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好守在忘川河邊等着。
卻從未想過,他根本就沒有信過她,一次都沒有。
身上的痛有些麻木了,她不確定身上越來越深刻的刺痛,和越發難受的呼吸,是否是天祭的影響?周圍突然冷得入骨,她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心是否也凍結了。
她挺直了腰身,不讓自己倒下去。在凡間輪迴的那些生生世世,各種各樣的苦她都嘗過。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沒事,不會有事,她能撐下去。
天音的腦海映出小師弟靈樂的臉,那般笑容燦爛,不含半點雜質的笑,就這麼直直地沖入了她的心底。
突然就好想哭,那樣的溫暖,她也想擁有,想要靠近的。以後不知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身上的疼漸漸地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就像她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眼前的黑暗,像極了冥界的黃泉碧落,她幾欲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若不是少了手提燈籠引路的鬼差的話。
她想,或許放棄了也好,頂多就再從奈何橋上走一遭。可她又怕,下一世是否還有這個好運,可以再回到天界,可以不必再受那種苦劫。就如那不斷輪迴的生生世世,沒人想起她,一個都沒有。
她只有一個師父,沒有人可以來尋她了,再也沒有了。
“天音,天音……”一聲帶着明顯顫音的語調傳來,恍如幻聽。
是誰呢?誰會用這樣的聲音叫她。這種時候誰還會想到她,青山、綠水不可能知道她來了這裏,而白羽哥哥更不可能……誰會來救她?誰會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唯一只有……
“師父?”
耳邊的聲音有片刻的停頓,接着有什麼塞到她的手裏,淡淡的靈氣泛開,她明顯感覺到心底那不斷破體而出的騷動,被安撫下來。手裏的是赤姬,天祭已經結束了嗎?
原本黑暗的世界,隱隱有了光。
“師父……師父……”
她急於想求證心裏的猜測,伸手摸索了一番,眼前的人有些模糊,卻不是那個清冷如蓮的師父。
“大師姐。”
“靈樂?”居然是靈樂,是了,她還有個師弟,唯一一個真心待她好的人。就算沒有了師父,這世間還有一個人會來找她。
天音的心中升起無限的滿足,突然感動得想哭,咧開嘴角扯出一個笑容,卻湧出刺眼的猩紅。
“你來了……”真好,總還有人記得她,總還有人。
“天音,大師姐……”靈樂手忙腳忙地擦拭那片觸目驚心的血紅,第一眼見到巨石邊的那個一身是血,卻仍是坐得筆直,彷彿一鬆懈便會萬劫不復的天音時,靈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手禁不住顫抖起來,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好像眨眼之間,這個人就會從他眼前消失一樣。
她卻只是笑,似是想安慰他,只是嘴角那不斷湧出的血,卻灼痛了他的眼。
他突然很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些發現鳳鳴手中的是赤姬,為什麼沒有快點搶過來,為什麼沒有早點找到她。那她就不用傷得這麼重:“大師姐,我帶你去司葯那裏,你別擔心,沒事的。”
他慌亂地安慰,只是語氣里卻是連自己都相信不了的顫音。她揚着安撫似的笑容,嘴角動了動,似是想告訴他沒事,卻發不出聲音。
靈樂瞬間就被那個慘白的笑容,刺得心口泛痛,滿心的愧疚似是要把他淹沒,小心翼翼地抱起地上人,唯恐傷了她。
“我帶你去療傷,沒事的……沒事的……”
“靈樂,你怎可突然在天祭上,動手搶赤姬?”衍歧的聲音隨之而來,“你胡鬧夠……”他話未說完,卻被靈樂手裏的身影驚到,怔在原地。
“她……不可能。”
“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靈樂難得地冷笑,眼裏的怒火似是要燒起來,“這不是大哥一手造成的嗎?”
“怎麼會這樣,她只是不能視物而已,為何會傷成這樣。”他甚至快感覺不到她的元神。
“整個天界都知道,上次誅仙陣,她傷到了元神,大哥難道不知道嗎?”
衍歧猛地睜大眼睛。傷到了元神……那麼赤姬……
雖然眼前是自己敬愛的大哥,但靈樂的怒氣卻仍是無法抑制,一字一句地道:“你拿走的不僅是神器,更是她的命!”
他愣住,腳下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心底似是被投了巨石一般,慌亂一層層地撥開,突然想起她之前的話。
“如果我說,赤姬是我的命,你還要嗎?”
原來她當時並不是危言聳聽,赤姬真的是她的命。
而他……毫不遲疑地拿走了。
靈樂卻是片刻都不願耽擱,大步越過他,騰雲直向司葯府上飛去。
“大師姐,快到了。不會有事的,不會的。”他在抖,全身都是。看着天音嘴角不斷湧出的鮮血,他命令自己停下來,要鎮定,可是卻怎麼都阻止不了心中那不斷泛出的恐懼。
他用遍了所有的仙術,卻完全不能阻止她血液的流失。
“沒……用的。”天音艱難地出聲,傷及元神根本不可能治癒,她怕是要魂飛魄散了吧。
“不會的!”靈樂大聲反駁,抱着她的手不自覺地收緊,越發飛得快速,似是豁出命在飛一樣,“我答應過師父要照顧你,你不要讓我食言好不好?”
有水滴掉到她的臉上,有些燙,她抬起頭,卻發現他的眼眶不知何時已經蒙上了水汽。她努力泛開一個笑容,想告訴他,沒關係。反正她很快就能見到師父,她會告訴他,自己有個好師弟,對她很好很好。
她積攢全身的力氣,到口的話卻只變成兩個字:“謝謝……”謝謝你來找我,謝謝你護着我,謝謝你給了我這五百年來唯一一絲溫暖。讓她覺得那人世的苦劫,都值得了。
可惜,她沒有時間回報他了,她曾經暗暗發過誓,如果還有人可以真心待她,那她也會傾盡所有對他好。但終究是沒了機會。
她努力睜大眼睛想最後看一眼這個天界,卻只聞得一聲驚天的巨響,和天空的萬丈霞光。她知道那是最後一道天雷的聲響,天祭已經結束了。
從來沒有降下的第八十一道天雷,這個天祭卻降下了。
突然有些慶幸自己借出了赤姬,這樣天祭也算是有她一份功勞了吧。
她不禁嘴角上揚,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歸於混淆,手裏的赤姬發出嗡嗡的悲鳴,她卻已經聽不真切了。包括靈樂那似是撕心裂肺的呼喚,卻遙如天際起來。
“別睡,求求你,我等了你一千年,別睡好不好?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