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魃9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許燃隱約聽到了一陣窸窣。
由遠及近。
張司陽右手握緊了桃木劍,左手摸着衣兜里的符紙,繼續說道:“老汪生前跟我一樣雲遊四海,回家的老屋都破了,他不過是蓋瓦的時候去你家討了口水喝,就被你的婆婆撞見了。”
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逐漸轉為乾澀的咯吱咯吱的聲響,好像骨頭錯位碰撞似的。
“她原本就不怎麼待見你這個媳婦兒,這下好了,她硬要說你跟老汪有染,破口大罵,把半坡村裏的人都引了過來。”
“這村裏的女人嚼舌根的程度可不得了,沒過兩天就會傳開,你不甘心受這份氣,就跳了院子裏的井。”
張司陽抬起木劍,把許燃和李無願往身後擋了擋,死死盯着前方,道:
“可那井裏早就沒水了,所以你是被活活摔死的。”
許燃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奇怪的聲音忽然消失了,只剩下張司陽說話的餘音還在空曠的洞裏迴響着。
張司陽等了半晌,似乎覺得失算了,伸手撿起手電筒,往前面探去。
“不對,上面!”
許燃忽然出聲,張司陽一抬頭,看見手腳並用倒爬在洞頂的劉小萍。
她的頭顱倒懸着,直勾勾地看着他們,那姿勢好像一隻爬行的蟲子。
“起!”
方才在空中轉悠的符紙又被張司陽催動到了跟前,整整齊齊地列成了一個符陣,淡黃色的光好像為三人豎起了一道屏障。
“劉小萍!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老汪也是!你去找你婆婆索命的時候,老汪看在你男人的份上過去幫忙,可是沒有對你趕盡殺絕!如今那老太婆已經病死了,你憑什麼找到老汪的頭上?”
劉小萍頂着那一臉爛肉,歪着頭,像是在打量符陣後面的三個人。
“嘻嘻嘻……”
靠近下頜的位置裂開了一條縫,那大概是她的嘴巴。
“別他娘的跟老子來虛的,有屁就放!”張司陽雖然瘮得慌,但表面還是鎮定的。
李無願掰着手指關節,喀喀作響。
“跟她費什麼話。”
說完,膝蓋一彎,竄到了頂上,一把扯住劉小萍的頭髮,連人帶自己拽了下來。
張司陽看了看自己的防禦符陣,有種五味陳雜的感覺。但最後還是收了符紙,提着劍沖了上去。
劉小萍和李無願扭打成了一團,二人的速度奇快,李無願彈跳力了得,被扔出去又頑強地彈回來,而劉小萍則是不論被打得如何散架,渾身痙攣似的咯吱兩下,身體又復原了。
李無願漸漸失了上風,一個不留神被劉小萍掐住了脖子,往地上狠狠一摜,轟一聲砸到地上,後背險些散架。
許燃一腳狠踹過去,直接把劉小萍踢開了幾米之外。
他剛扶起李無願,就聽到那熟悉的骨骼摩擦的聲響。
劉小萍的四肢被摔得扭曲怪異,她的雙腳好像與地面勾連,成了地基,而她的身軀就憑着腳底的支撐,一點一點地重新站起、復原。
她抬起手,按下凸出錯位的肋骨,臉朝向許燃。
“打不死。”許燃看了看張司陽手裏的桃木劍。
張司陽:“廢話,鬼用拳頭怎麼打得死。——可是他媽的她還沒回答老子的話呢!”
李無願:“打一頓她就會說了!”
許燃及時摁住她,道:“不行,物理攻擊起不了什麼作用。”
李無願:“啥?”
許燃拍了拍她的頭,隨後對劉小萍道:
“既然你剛剛出來了,說明你是聽得懂人話的——厲鬼索命無非是為了能投胎,你殺你的婆婆不成,最後殺害了汪先生,但你現在還逗留在人世,我想,你殺他應該不是為了投胎吧?”
劉小萍陰陽怪氣地微偏着頭顱,死氣沉沉地立着,什麼也不說。
許燃意有所指地繼續問:“你記恨汪先生嗎?”
“——或者說,殺害他是你的本意嗎?”
劉小萍緩緩地抬起頭,如同為他的問題所吸引。
張司陽瞬間想到什麼,怒指着她:“是不是有人指使你!”
回答他的是劉小萍撕開的嘴縫,如同在一堆腐肉上落了一刀。
隨後,整個地道傳來嘈雜的聲響。
這野外的井並非是劉小萍跳的那口井,但井道四通八達相互連接,劉小萍已經在這下面盤踞了很久。
一時之間,所有通道內湧出不知名的甲殼蟲,密密麻麻地如同推着波浪一般撲向了三人的位置。
許燃看得頭皮發麻,忙將地上的枯樹枝堆在四周,圍成了一個圈,用打火機點燃,三人暫時被保護在中央。
然而,蟲子爬到火圈周圍卻並不退縮,仍爭前恐后地往前爬,噼里啪啦的聲響連續起伏之後,空氣中瀰漫著肉燒焦的氣味。
隨着蟲堆越聚越高,原本就不大的火苗變得越來越弱小。李無願忽然覺得後頸一涼,一摸,手上便多了一隻蟲子。
她抬起頭,看到無數個分支爬往洞頂的蟲群,最終匯成一路,彷彿江河入海,而聚集的蟲子開始不斷地往下掉落。
那雙豎瞳在火焰下卻泛着冷光,讓人聯想到清寒的月色。
她指尖稍一用力,捏死了那隻亂動的蟲子。
隨後一躍而起,妖風凜冽,巨大的貓尾橫掃出去,蟲群四揚散落。
張司陽拍掉手背上的蟲子,道:“是食屍蟲!”
許燃撿起一根燃火的木棍,一面逼退蟲群,一面對張司陽道:“想想辦法啊老張!”
張司陽:“我他媽只會捉鬼不會捉蟲!”
慌亂間,許燃朝着劉小萍的方向一瞥。
“是她在控制這些蟲子!”
張司陽罵道:“他娘的!”
話音剛落,洞頂的李無願從眼前撲了上去,掐着劉小萍的脖子往前翻滾了十幾圈,張司陽趁這空當,立即掐訣念咒,符咒再一次飛了出去,穿過熙熙攘攘的蟲群,貼在了扭打在一塊兒的一鬼一妖身上。
許燃不可置信地看着越貼越密集的符咒,怒從心頭起:“張司陽!你在幹什麼!”
“你急個屁,我的符對她起不了什麼作用!”
“她”是指李無願。
或許是為了印證他這個有些窩囊的說法,閃着金光的符紙聚集了沒多久,就被彈開了。
李無願被扔了出來。
許燃心急如焚,下意識伸手接住,被一股力量帶着跟着在蟲群上滾了好幾圈。
再往剛剛的位置看時,一身破爛白衣的劉小萍已經直挺挺地站了起來,越升越高。
準確地說,是密密麻麻的蟲群涌在她的下半身,將她舉了起來。
眼前的女鬼一下子成了龐然大物似的。蟲子不斷地攀爬、翻新、聚攏,如同一個個細小的傳送帶集結在了一起,將堡壘越堆越高。
張司陽卸下身後的布包,鬆開手指之後再用力握住桃木劍,扎着馬步,彷彿自己給自己打氣。
許燃在李無願身上翻看了一番,沒什麼重傷,才喘着氣問:“你一個妖精,除了用拳頭揍人以外,就沒什麼法術之類的能力嗎?”
李無願似乎微怔了一下,看着他道:“我不能用。”
許燃動了動嘴唇,正想問為什麼,卻聽到張司陽一聲慘叫。
一扭頭,桃木劍一斬為二,人已經被打到了角落,猛吐了一大口血,緊接着昏死過去。
許燃抓着李無願雙肩的手指緊了緊。
“那就不用。”
劉小萍沒有五官的臉在滿是塵垢的頭髮中掩映着,時不時有一兩隻蟲子從上面快速爬過。
身下的蟲群湧起波浪,將她這座大船往許燃面前推送。
“喂,你婆婆已經死了,你也投不了胎了,還需要這麼趕盡殺絕嗎?”
許燃拉着李無願往後退,一邊用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跟她說話,企圖拖延時間。
劉小萍不答話,不疾不徐地走過來。
“你男人既然都肯出面告訴老張實情了,那說明他也是知道你和汪先生之間是清白的。”
劉小萍停了下來。
許燃幾乎是斂聲屏氣地關注着她的動作,因為她沒有臉,實在無法從中看出某些內心寫照。
“既然他相信你,你又為什麼還非要管你婆婆說什麼呢?你又不跟她過日子。還有村裏的那些女人,你也可以當她們不存在,而不是一時衝動去了結自己的生命。”
李無願見對方似乎還有商榷的餘地,終於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一句話:
“你男人幹什麼吃的?他當時為什麼沒有攔住你?”
劉小萍在兩人面前矗立了很久很久,臉上的爛肉艱澀地運轉着,才醞釀出了兩個字。
“不在……”
“什麼不在?”李無願乍一聽她的回答,壓根沒有理智思考的空當。
許燃:“你是說……他不在家?”
劉小萍不答,卻已經是回答。
李無願:“那你為什麼還要殺汪尚懷?他明明跟你一樣都是被冤枉的。”
劉小萍忽然抬頭,嗓子像是拖在沙地上。
“該死。”
許燃和李無願相望一眼。
“如果你真的覺得他該死,為什麼不早動手,偏偏要在我們來的頭一天晚上殺了他?”
劉小萍又不說話了。
李無願覺得跟她溝通真是比死還難受,喉嚨里發出幾聲低嗚。
許燃按住她,慢條斯理地道:“既然你不肯說,那我就來猜一下吧。”
他抬眼,盯着劉小萍那張慘不忍睹的臉。
“汪先生把你趕出來,並沒有對你趕盡殺絕,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他也想儘可能地補償你。而你的婆婆是安樂死的,所以你心有不甘,把汪先生也看作是敵人,但你應該沒想過要殺他,或者說你不敢這麼做,因為你沒有那個能耐。”
“但是應該有人幫你提升了你的能力,”許燃瞥了一下她身下由蟲群堆成的山。“而條件是,殺了汪先生,對嗎?”
“不止……”劉小萍緩慢地回答。
許燃的呼吸接近停滯。
“還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