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骯髒棋盤
皇帝安靜的聽完,面對着如此憂國憂民,心繫黎民百姓的一位凌姓道士,心中的算盤也幾近碼完。於是,在縣丞那驚異的目光之下,讚許的鼓起掌來。
“先生真乃非凡之人,大漢若是有先生這樣的人物,何愁天下不能一統,江山不能穩固呢?方才那些失禮之話,也不過是朕在試探着新唐,是否真的配得上北方霸主這個頭銜,還望先生莫怪。”膚白貌臃的皇帝有着與絕大多數南國人截然不同的精緻面容,瘦下來甚至可得出齊昌王絕色甲天下的原因,但是李成茂卻對他說出的話百般不爽。
像是察覺到掃在自己臉上的不滿與憎惡一般,皇帝一改招攏的語氣,面向那個“邢成茂”有些推脫的說道:“貴使臣翻山越嶺來我大漢,途徑蠻荒,想必歷經不少險阻,而我大漢與近唐本就是一衣帶水的兄弟之邦。朕更應盡地主之誼,用這方圓百里的山水人間來招待二位,以表和親同盟之心。”
“只是,嫁哪一位公主至歸國,還需等朕思量后再決斷。二位使臣就先隨眾甲士們歇腳於館驛等候吧。”皇帝溫和的語氣換來的卻是眾甲士兵們整裝待發的姿態,陳端銳更是腰佩重劍,昂首邁進廳堂,走向了來自新唐的二人,意味早已不言而喻了。
戲劇的開展總是驚人的相似,但李成茂絕不願再讓歷史重演。
堅硬厚重的鎧甲披在矮小敦實的陳端銳身上,結實健壯的肌肉是他昂首的儀仗。雖然低矮的海拔讓他在李成茂面前如同一塊秤砣,可高貴的大漢校尉身份卻自然而然的抬高了他的驕傲。
陳端銳面朝皇帝恭敬的行了一禮,而後轉身對向比自己高一個頭的李成茂,面色不屑且輕蔑。
然而,直到察覺徑直朝自己臉上撲來的陣陣火熱鼻息時,陳端銳才后覺:本以為會對自己卑躬屈膝的新唐兵卒,非但如此,反而用兩個通着氣的鼻孔招待自己。時不時那滾燙的熱氣就招呼在了面頰之上。
這還沒完。
“陛下,外臣‘邢成茂’請准貴國嬋娉公主配於我大唐!”聲音堅定而乾脆,傲骨如凌諾伊都為之一動。
就在這一剎那,李成茂作為江湖之人該有的霸氣暴露無遺。當著周遭上百號眾甲士兵的面,將飛濺的唾液肆意的噴洒在他們上級的臉上。
“豈有此理!你可知嬋娉公主乃是……”還沒等陳端銳發怒,案幾就再一次被驟然拍響,年老的縣丞激動的拔高了他一向低沉的音調,粗啞的音色被擠壓得尖細,偌大的廳堂之上都是他拉扯的噪音。
事關“嬋娉”,老縣丞趕緊扭頭看向一旁的皇帝,然而卻與聖上那錯愕的目光相遇。
“陛下…”老縣丞欲言又止,似否定也似提醒。可他畢竟也算是老而精的人,察覺到皇帝目光中的意味后立馬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之處,緩慢的躬身回歸平靜和不語。
他也同樣的老而精,哪能看不出來聖上的招攏之心?自己可以不計前嫌,甚至相敬如賓。可這僅限於那個白袍的老道人身上。現如今,就連小小的兵卒都敢在公堂上造次,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臣豈能不知?”凌諾伊緩緩的走向正前方的案幾,也與那黑侍縮小着距離。該有的陳設都已經鋪墊完畢,是時候進入正題了。
“公主嬋娉,乃是當朝皇太后的掌上明珠,皇后陛下更是視若珍寶。最重要的是,嬋娉公主還是齊昌王殿下的胞妹。”直白的聲音毫無避諱的響起,夾帶着些許真相穿透在庭上那股詭異的氣氛中。比聲音更加震撼的是凌諾伊的眼神,目光所及之處,深邃犀利,彷彿洞悉一切。使得皇帝和老縣丞不由的為之心頭一顫,臉色瞬間凝固了起來。
在皇帝身後寸步不離,那個巍峨如山的男子,漆黑的面容上略過一道憂傷。相傳,其崑崙奴一族,隨着盛唐的滅亡而一併消失在世間。可他眼裏不斷流露出的悲哀,卻分明是他活着的最好印證。
“當然,再具體一點,嬋娉更是您的孫輩血親啊,老國舅大人!”剛才的一切又好似道士的有口無心,轉眼間便目光渙散,朝着老縣丞竟嘮起了家常。
清風拂過,寬大的衣袍飄然而升,縣丞腰間那與服飾身份不符的珊瑚象牙佩,通透散發著高貴的微光。
打一開始,凌諾伊就沒認為面前陰冷異常的老頭是這區區小鎮的縣丞。一個人再怎麼偽裝隱藏,他所吃食的五穀雜糧、接觸的三教九流、經歷的森羅萬象,都對他自身氣質有着潛移默化的影響。
即便這老頭再怎麼精瘦,穿着再怎麼樸素,說話再怎麼恭敬,可骨子裏面這份王侯將相獨屬的傲氣,卻是在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
皇帝似乎比李成茂更願意接受白袍道士的料事如神,看向凌諾伊的眼神里又多了些許貪婪與陰險。古有曹操斬楊修,劉備殺張裕。自己確實欣賞眼下可能是“天虛”的道長,可若是他知道了太多,反而成為了自己的心頭大患。
“先生的敏銳,朕認為可舉世無雙。和親之事,朕已允諾。只是,想回宮和公主商量一番。還望客卿多盤亘數日,待到公主意願下達,而後便可啟程。”皇帝耐着性子說道。對於這個讓他捉摸不透的道人,他是既放不得也殺不得。
事不過三,凌諾伊該了解的事情也都瞭然於心了,這一次也就沒有拒絕。
“謝陛下,老臣靜候陛下佳音。”看見凌諾伊終於低下了頭顱,服從自己的命令之後,皇帝暗自鬆了一口氣。倘若再次遭到道士的拒絕,那麼就算自己下不來台也無計可施。
凌諾伊行完最後一禮便與李成茂離開了廳堂,步伐飄然的穿過甲士叢,留給陳端銳兩道洒脫的背影。彷彿自始至終,這場舞台劇里就沒有出現過車騎校尉這名演員。
“你這狗道!你到底還有什麼事情瞞着本將軍的?!你偷見太子齊昌王到底為何?太子慘死墳場又是為何?吾等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
夕陽褪盡光輝,漸行漸遠。分別時候多離愁,就連落日,也一改當午毒辣刺人的火熱,用着餘溫燒紅穹頂堆積的雲彩,為這副名為離散的畫卷渲染起黯然的空氣。一抹橙紅在空中暈開,靜靜的揮灑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不似內陸新唐,南國臨海,漂洋過海而來的和風夾帶着遠洋的水分與鹽分,拂過絲絲涼意,一解午時酷暑,舒適蔓延全身。
晚風吹起凌諾伊鬢間的悠長白髮,輕撫着臉上道道歲月的痕迹。駐足於朱窗前,靜下心便能感受到海浪拍岸所帶來的陣陣觸動,這便是山河間最美的宮商角徵羽。
然而凌諾伊心中的觸動卻與這自然所呈現出來的美截然相反。耳邊李將軍嘈雜的聲音更是讓他有些心不在焉,眼中透露的明暗交雜似乎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懂。
凌諾伊默不作聲的從衣袍中捻出兩張紙符,接着走向門扉,一左一右將泛黃的褶皺紙符貼在了門上。雙手在胸前結印,嘴中開始念念有詞。霎時,紙符在輕微的抖動下褪色,隨即化成粉狀顆粒堵塞住兩扇之間的縫隙。
“怎麼啦?鬧鬼了?!”李成茂“騰”的從床上跳了起來,經歷過上午墓地的喪屍之後,他極為害怕這神神叨叨的凌諾伊又做出什麼詭異的事情來。
“你側耳過來一聽便知。”凌諾伊終於開口道。
求生的本能使得李成茂不願意接近那扇被動了手腳的門,但是好奇的慾望又驅使他慢慢移動了身體。
“你們兩個在這裏看好了,盯防着點窗戶,有什麼交談盡量也給我記錄下來,我先去找些吃食。”一個官兵強調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聲音遙遠卻字句清楚。
“隔牆有耳,且時辰未到,恕貧道不能將天機向殿下泄露。”凌諾伊恢復到國師的口吻說道,“不過現在你可以正常說話了,他們是聽不清楚的。”
“這外面有多少人?”李成茂問道。
“少則三兩個,多則上百。”
“上百人也不怕啊!你不是能召喚那些來自地獄深淵的屍骸嗎?不是可以做亡靈統帥嗎?怎麼不早在被抓走之前使用呢?”李成茂的情緒愈發激動,就如同這輪愈發皎潔光亮的明月。
“貧道從來就沒有這本事,那具屍骸,不過是活人假扮的罷了。”凌諾伊站在窗邊,享受着來自夕陽與朔月的交相輝映,毫不在意的說道。
“怎麼可能?他身上的穢物,眼中的恐怖,喉里的駭人,這都不是簡單的化妝能夠做到的!”閉上眼睛仍歷歷在目的景象讓他心有餘悸,紊亂的氣息使得聲音變得異常顫抖。
“貧道只需略施小計,便能讓殿下也嘗試一下。”
“不不不,不用了。”不管是真是假,讓自己的臉上爬滿蠕蟲這個是他怎麼也做不到的。
“凌國師,本皇子問你,你此次出行,到底是為何?”凌諾伊的一舉一動,都像是蓄謀已久一般。而自己卻是莫名擺上這張烏雲籠罩棋盤的棋子,所發生的一切都掌握在別人的手裏。
“為的當然是一統華夏,興復盛唐。貧道和殿下那日接皇命從東宮府上出發,星夜兼程,無敢耽誤一分一毫……”
海風拂過硃紅色的木窗,帶來異國的清香,穿過花白髮梢,最終縈繞在三皇子擔驚受怕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