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廳堂舌戰
“外臣凌諾伊,叩見漢國大皇帝!”凌諾伊面不改色的高昂聲音,在李成茂眼裏便是虛張聲勢。
然而,一旁的縣丞卻面如土色,緊緊盯着眼前這個與之年齡相當的老頭子。老而妖的道理他也懂,這白袍老頭敢在此情此景下撕毀擬文,必定有他的儀仗。
可他千算萬算,都料不出老道回的這句話。
屏風的暗側聞言后,自然也是為之一驚。為了確保計劃實施,他甚至只帶了一個貼身侍衛,微服進行幕後操控。可以說皇宮上下除自己之外,應該無人知曉他的行蹤。此人莫非是,前太子黨羽?自己身邊怎麼竟會有前太子的耳目?
“凌諾伊…凌諾伊…”大腦內迅速搜索,這個莫名熟悉名字的記憶。
“莫非,是他?!”
“如果真是的話……那倒是會知道我在這兒。”
皇帝腦海中漸漸浮現出自己卧房正牆上,懸挂着的那副星象圖騰的模樣。
十年之前,輔星“天虛”異動,明示卧虎藏龍之士出山,進而改變天下的格局。而自己在繼位之時,父王的一段話讓他銘記至今:
“大漢之國,屹立至今。不似前朝,談笑間,滅於歷史之長河,無非得益於天時地利。然,若欲王氣經久不息,甚至天下歸漢。人心和,乃是當務之急。”
“恰逢‘天虛’幸臨於神州大地,倘若降至漢地,必當以上賓之禮恭候,不得怠慢。”
“倘若降臨別處,必當想方設法將其恭迎於此地,可保後世無憂。”
後來,據安插在新唐的細作報信得知:這裏突然迎來了一位凌姓的道人,隨即便拜為國師,賜予府邸。而這個時間,恰恰與“天虛”格局異動的時辰相吻合。而後,新唐看似韜光養晦的十年,實則正好消除了先皇臨終前對“人和”的顧慮。
結局也果真如先皇所說的那樣,新唐王氣畢露,成為這混亂局勢當中最先展現龍虎星象之勢的國家。
而這一切,新晉的凌姓國師可謂功不可沒。
“凌”姓並不是大姓,況且,自己通過線報已經得知:來者二人,其中正有一位是道士模樣。
思及此處,皇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縱身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
入眼處,是一個面色激動,氣息都有些紊亂的胖子。察覺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失態,立即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便服,頷首俯視着跪拜在地上的老道士。兩手背在身後剛擺起架子,那渾圓的肚子便將衣服撐滿,雍容軒昂的富態早已明示來者的身份。
然而,本應敬畏着跪拜的眾人,卻被那胖子身後更為高大漆黑的暗影給奪走了視線。
如果不是緊跟皇帝的腳步,他簡直就是一座莊重肅穆且屹立不動的高山。遮天蔽日,籠罩了凌諾伊眼裏的所有光線。
李成茂將軍也顫巍巍的仰視着那接近門檐的高度,與南漢不論是人還是建築的規格都格格不入。就連自己這樣高的六尺男兒,後頸都因為長時間抬起緊盯而微微酸脹。
皮膚如深夜一般黝黑的侍衛,縱使成為了眾人視線的焦點,但依舊面色平靜的看着遠方。可即便是這樣淡然的表情,卻也能如他爆炸般隆起的肌肉那樣給予人巨大壓力。眼裏的目光慘白陰寒如昨夜占卜的月色,照亮他偉岸身軀的同時,也莫名透露着無盡的悲涼。
沒有了龍袍加身,威嚴自然削減五分。更何況侍衛如此之顯眼,一時間,偌大個庭院裏竟只有凌諾伊一個外臣跪拜在自己面前,這讓習慣了身居九鼎之位的皇帝很是難堪。
“咳咳”皇帝有些惱火的清了清嗓子,他的時間是有限的,這次要不是為了確保緊要計劃萬無一失,也不會勞駕於這個偏遠的小縣城了。
“外臣,邢成茂叩見陛下!”
這次凌道長尤為嘆服李將軍的反應,跪下的判斷遠比其他來的正確與直接。
“噗通”一聲,光亮的額頭就與這陰涼的石板地來了個親密接觸,恭敬的聲音響徹整個廳堂,經久不息的回蕩在眾人心頭。老邁的縣丞這才意識到皇帝的存在,頓時嚇出一個激靈,抖動着衣袍跟着跪在了地上,豆大的汗珠“啪嗒”的滴在眼下這塊地上。
“臣,參見陛下!”
“參見陛下…”
老臣抖索的聲音帶動了廳堂之外的百號兵卒,浩浩蕩蕩的拜見儀式這才拖拖拉的進行着。
皇帝扶起了跪在腳邊的縣丞,接着邁步坐在了主座之上,而身後的黑色侍衛依然寸步不離。
凌諾伊死死盯住逐漸向自己靠近的侍衛。此乃非凡之人,即便是有着在北境,也極難尋覓的八尺之身,而他的行動卻像是隱匿在這沁涼的穿堂風中一般,無聲無息。不敢想像,假使是在午夜時分,依憑這樣的身手以及彷彿是從夜空上裁剪下來的膚色,是否能化進自然的黑暗之中。
中原大地,暗黑如夜,高壯如山…莫非…這巨漢是“崑崙奴”?!
忽然想到這個物種的凌諾伊,思緒不斷飄向了更遠的方向。
可眼下,還有要緊之事還沒解決。見皇帝坐下卻遲遲不發話,他只好拜伏在地上說道:“皇帝陛下,請賜婚於我大唐,從此我大唐與大漢既盟永…”
“你是如何知道朕在屏風之後的?先生豈有通天神眼不成?”皇帝打斷了凌諾伊的話,相比於同盟之大事,他更傾向於消除心頭的疑惑。
“回陛下,貧道實屬一介凡人,僅對風水略知一二罷了。”
“方才貧道前腳邁進廳堂門檻,便覺堂屋氣宇軒昂,宛若一顆夜明寶珠降臨於此,即便是在白晝時刻也倍感蓬蓽生輝。來往的穿堂風流動里蘊藏着勁道,清爽中夾雜着霸氣,讓貧道不禁肅然起敬;再者,屏上畫出的小橋流水本樸素淡雅,竟也能透露着高貴精緻的神韻,彷彿巧奪天工的世外桃源一般。”觀察到皇帝緊繃的臉上逐漸露出悅色,凌諾伊這才慢悠悠總結道:
“擁有着如此濃郁的帝王之氣,也說明了定有王侯居此間。思及此處,貧道一時激動,沒想到竟一語道破天機…”
如此一番恭維之話將皇帝安撫得心花怒放,老而精的道長自然不會將實話說出。
“無妨。”皇帝擺擺手,主動示好道:“恰好朕最近思緒雜亂,似有神魔鬼怪擾亂其中,故時常徹夜未能入眠。凌大人既有這等本事,倘若能為朕的宮殿相一相風水,何其有幸啊。”
“謝陛下抬舉,貧道受寵若驚。雖甘願為陛下獻上綿薄之力,可無奈身負皇命無可怠慢。”
“且,較之風水之事。兩國聯姻合盟,共同興復中原大唐之盛世;儘快結束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混亂局面,還生靈大地安寧與和平,才應該是致使陛下夜不能寐的‘神魔鬼怪’。”語氣不卑不亢,沙啞雄渾。似黎民百姓的肺腑心聲,又似世外高人的殷切抱負。
一席話說得皇帝老臉一紅,沒確定這老道是否是自己要找的“天虛”之前,心中再有萬般惱怒也不得展現出來。
“先生所言極是。既然先生是為和親而來,為何只有使臣二人?又是為何放着官道不走,而偏偏途徑民墳之處呢?要是二位不幸被盜賊所傷,恐怕先生就不會和顏悅色的和朕在這裏談同盟之事了。這樣,豈不更耽誤先生的蒼生大計?”皇帝自然也不是善茬,面容上微笑不改,語氣平和卻句句藏刀。
“這狗賊…”李成茂在心裏嘀咕着,他與齊昌王同為皇子皇子,多少也明白這個身份雖是龍血鳳髓,但也危機四伏。皇帝這一番話不可謂不陰險,然而他竟一點兒都不擔心老道會被說服。
即便這才短短的半路風塵,兩人卻共度了生死,李成茂不自覺的開始依賴起身邊這位高深莫測的白袍道人來了。
“回陛下,貧道竊以為:國富在於民富,國強在於民強,國安在於民安。”
“吾泱泱大唐,絕不會與蜉蝣小國聯姻,也不想與外強中乾的勢力國家聯婚。貧道特地選擇途徑民墳的這條路,來一探究竟,沒想到南漢大國果真有些徒有虛表。”凌諾伊毫不避諱的說道,一旁的李成茂頓時覺着後背發涼。
“此話怎講,望先生賜教。”然而眼前這胖子不但沒有怒髮衝冠,竟而有些期待,臉上的橫肉微微顫抖着。
“其一,亂葉歸根、天道輪迴,這是蒼生之理。故死後安葬的輪迴之處,便變得極為重要。民不富,無以立墳,更無以修墓,只得埋屍於土壤。致使本是夏至節氣,墳場卻陰盛陽衰,惡臭熏天。可酒樓里的縣府大人們卻能夜夜笙歌,為美人而一擲千金。區區厚荃小鎮,縣府竟修得如此氣派,恕貧道不能理解。”
“其二,風水相術流傳至今,已達五百年之久。按理,這大國之百姓,不能說個個精通風水玄術,好歹也要知曉最基本的常理。可貧道在墳上邁步一里,無一符合風水也罷,可有幾戶竟將屍首北向,煞氣逼人。路過或者祭拜之人,心智不甚者,以陷入幻覺為輕,奪魂迷亂為重。”
“子不教,父之過。民之愚,乃官府不教之過。民無常識,更不可指望其建功立業,使國強大。”
“其三,官道與民道乃同為安國之本,重官道而不顧民道,豈能算是國安?”
“貧道本不知那群蒙面騎兵為何人,若真是陛下口中的盜賊之徒,那還請陛下將消滅民道之上的盜賊作為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民墳處不乏百姓擺設的祭品,若連此處都不得安寧,陛下以何撫民安心?怕是生者惴惴不安,不敢上墳,死者孤苦伶仃,不得安息。”
“以上三點,皆是貧道在民墳處所得愚見。然觀小而映大,陛下不可不重視。”
話音落下,廳堂內的沉默整整持續了五秒。待皇帝回過神來,才不自覺的舉起手鼓掌起來。
“啪啪啪!”數百名甲士也跟着拍手。
李成茂露出輕鬆的笑容,瞥向老道的眼裏有信任也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