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臨別的晚上

第七章 臨別的晚上

?解放初期,大學校院裏還沒有什麼變化。大門門樓依舊像南方牌樓似的,只是上面多了雨擋,下面有了解放軍戰士的崗哨。進了校門是個小廣場,中間建了水池,池中間有座假山;後面是二層的教學樓,樓梯和隔層都是木頭的,人從上面走過會吱,吱的響。左面小會議室,右面一大片楊樹林,樹林裏修了很多條羊腸小道,小的空地,空地有石條登子,石板小桌子。到了夏天是學生乘涼·學習·嘻鬧·休閑的好地方。現在確空無一人,因為是解放初期,為了防止敵特分子破壞,學校老師和同學被告知,天黑后盡量呆在宿舍別出來,所以校院裏天黑后基本沒人走動。

立冬以後北方到了數九寒天,這也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時侯,下午五點半一過天就黑了下來。醫生班學習的女生,早早吃過晚飯,回到了宿舍嘰嘰嚓嚓聊了一會,就靜了下來,每個人抱着一本書,學習起來。易小雨今天特別心煩,她知道今天晚上是她和他在國內最後一次見面,因為他報名參加了志願軍,要去朝鮮參戰。她作為新中國的知識青年,特別支持他保家衛國的壯舉。她也報了名,想好他並肩報效祖國,在戰場上作一對新中國的知識夫妻。可是部隊暫時不招女兵,部隊首長鼓勵她好好學習,完成學業,建設新中國會有更大作為的。今晚是學院為參加志願軍的學生組織的送行大會,學院領導都去了,就在小會議室里。要說報名時她很支持他,可是當知道要走的這幾天她又特別糾結,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常作噩夢;夢見他渾身是血,站在她面前,一句話不說,擺了擺手,扭頭就走。她哭着就追,怎麼也追不上,醒來枕頭被淚水打濕了,同樣的夢作了好幾次,她有的真害怕,擔心這次分別成了她們的永遠。她有時甚至有些後悔同意他參軍,可是軍隊的紀律她知道,開了弓決沒回頭箭的。會議定在七點,她估計八點左右能開完。她要在八點以前趕到她們經常約會的地方,她知道他開完會會直奔那裏和她碰面。她要叮囑他注意安全,保護好自己,打完仗安全的返回國內。她抬手看了下手腕上手錶,才七點,她拿起書看了幾行,又放下,站起身走了幾步,又回到床邊拿起書,看了幾行,看不下去;拿起鏡子看着攏了攏頭髮,又在臉上撲了點粉,她要把自己最了解漂亮的一面留給他。

七點半一過小雨小心翼翼的溜出了宿舍,樓道里靜悄悄的安靜的有點嚇人,前後看了看沒有人,生怕腳下的半高跟腳弄出響聲,躡手躡腳的下了樓,向她和他經常約會的地方,楊樹林跑去。

易小雨出生在上海,她身上有着南方溫柔性格,瘦弱的身材,打扮得體的外表,落落大方的微笑。兩年北方的大學生活,她身上又帶有了北方人的幹練和爽直。她白哲的皮膚,秀美的身才,漂亮的瞼上·會說話的大眼睛,永遠是那麼青春,充滿活力似的。她的父親是上海一個商人,因為母親一直身體不好,她從小就想做醫生。他的戀人叫梁國成是山西人,她和他的父親是生意上的夥伴。那個時代非常講究門當戶對,兩家家境一樣,又都是同一所大學的學生;不同的是她學醫生,他學數學;在倆家父母撮和下,倆人也都滿意,促成了戀人。

到楊樹林要穿過學院大門前的廣場,繞過水池。小雨一路小跑,跑進了楊樹林。數九寒天,楊樹早己落光了樹葉,光禿禿的樹榦,一根根孤獨獨的,地上落滿了枯黃的樹葉,寒風吹過沙,沙·作響。在冬天寒冷的陰天,沒有月亮星星,楊樹林裏漆黑一團,小雨在寒風中來跺着腳回踱着步,搓着手,不時把手放在嘴上用嘴呼着,一會工夫她被凍的瑟瑟發抖起來。他聽見樹林外面有聲音,她興奮的跑出了樹林,原來是風吹樹葉的聲音。他往會議室方向看了看,會議室里燈火通明,沒有散會的跡象,掃興的坐在了石條凳上,又很快站了起來。她覺的凍冷的石頭上的寒氣,像一下進入了她的身體裏,像進入心肺似的進了骨髓。她不喜歡北方的冬天,南方也有冬天,那是潮濕的冷;北方的冬天是凍,凍的身上肉痛,尤其冷空氣來了,東北風吹在瞼上象小刀割一樣的痛。

會議室是舊政府留下的產物,一色青磚磚瓦結構的平房,前後兩扇兩開的木製出進門,齊胸高舊式雕花窗戶,靠窗外兩米多寬從南到北的出沿,碗口粗的木頭支撐着,擋風遮雨。前面有個小花池,種的白黃紅的菊花,有專門的花匠,秋天花升了,互相爭妍,引來無數蝴蝶紛紛來踩,顯的那麼有青春活力。這也是女同學最愛去嘻鬧的地方。會議室屋裏不大能同時容納一百二十人開會,牆裸露着青磚,屋內一排排四人長凳,主席台放一排老師的辦公桌子,學院領導在桌后坐着。梁國成站在台前正代表參加志願軍的二十多名大學生髮言。他身材高大,體魄魁梧,聲音宏亮,有着鋼鐵般性格,二十歲的他以發育成北方漢子。他情緒激動,臉漲的通紅,聲音有些顫抖,他為自已能成為新中國第一批參軍的大學生感到自豪。他無數次想過自己穿着新軍裝,背着*雄赳赳、起昂昂跨過鴨綠江大橋的情景。在那個政治挂帥,講成份、出身的年代,象他這樣出身在商人家庭的人是不會批准參軍的。就因為他在解放軍進城前,積极參加了地下黨領導的護校活動,被選為積極份子,入了黨,現在才被批准的。他的發言完了,在一片掌聲中,走下了台,回到自己的坐坐下。他向會議室大門看了看,他知道她在等他,這是他和她的一種默契,不用相約時間地點,約會總是那麼準時。自從他和她確定戀人關係后,她就成了他的唯一,他終身相守的伴侶,他狂熱的愛着她,每時每刻想看見他,甚至十分鐘下課休息如果沒看見她,他都覺的心煩意亂,下一節課都魂不守舍的。他在教室里能從女生中雜亂的腳步聲中分辨出她的腳步,能從人群中第一眼看到她的身影,甚至能分辨出她呼吸的氣息。

後面有幾個人講話,說了些什麼,梁國成根本都沒聽見。當會議主席宣佈會議結束時,他第一個衝出會場。一路小跑,向楊樹林跑去。當跑進樹林,遠遠看見小雨縮的脖子,不住的搓着手,來回跺着腳,朝他來的方向焦急的看着。他緊跑了幾步,跑到她跟前,把她緊緊抱在懷裏。他感覺她在微微顫抖,像似抽泣,他放開她,雙手抱住她的頭,看見她眼睛裏有眼淚。他覺的她凍壞了。他知道出生在上海的她,不喜歡北方的冬天,尤其是數九后,空氣乾燥,冰天雪地。他有些不知所措,趕快道歉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小雨抽泣着沒有說話。梁國成脫下大衣披在小雨身上,扶着她倆人坐在石登上:“是凍壞了吧?”他從褲兜里掏出手娟給她擦着眼淚安慰她道:“以後,起嗎我這一走兩三年不在你身邊,要多注意身體。”

“什麼時候走?”小雨停住了抽泣,突然問道。

“明天早上八點集合,然後去兵站換軍裝。”梁國成答到。

離別前的倆人,都知道留給他們的是最後一個晚上,都有一種時間上的緊迫感,都覺的有千言萬語要對對方說,可是面對對方的時侯又不知從那說起,他們倆腦子一樣的混亂,相互凝視着對方,大腦急速着理着思緒。樹林裏死一樣的寂靜,時間像靜止了似的,只有北風吹的地上落下的枯葉沙、沙,的響聲。還是小雨先打破了沉默,道:“我有些害怕,後悔不該讓你參軍。”

“作為新中國的大學生,響應黨的號召,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是我們當代有識青年的光榮,和偉大使命!怎麼能說後悔呢?”梁國成激動起來。

“我當然懂這些道理。”

梁國成慷慨激昂地:“為了新中國我情願貢獻出我的青春甚至生命!”

“我也是這樣想的,當祖國需要時我也會獻出生命。”小雨也激動地說。

“那還有什麼後悔的呢?”梁國成問。沉默了一下,小雨突然起來撲向梁國成,緊緊抱住他又哭泣起來。哽咽着說:“我怕失去你。”這個問題他從沒考慮過。他還年青,才二十歲,年青人不怕死,因為死對他還太遙遠。當老年人有人問他歲數,前面總要加一句,還小了,才說他歲數,因為有危機感。他也沒有想過死,因為他沒有一點危機感,在他身邊從沒有過危險。他從小生長在商人家庭,無憂無慮,不愁吃穿;不像窮人家孩子,看到父母整天的勞碌,吃了上頓沒下頓,生了病沒錢看病的生存危機。尤其到了冬天,窮人家的孩子穿不上棉衣,家裏沒錢買煤,凍的手腳開裂,流淌着血;那年沒有穿不暖,吃不飽,凍餓而死扔到城牆邊下的死孩子。所以窮人家的孩子對生死,在他年齡很小時心裏就有陰影,而生在商人家的他根本沒有一點感受。

小雨說到失去他,他的心的確顫了一下,畢竟那是戰場,打仗怎麼會不死人呢?他心裏出現了些恐懼,但是很快就過去了。年青的他,對新中國的熱情,勝過一切。

梁國成安慰小雨道:“在朝鮮,我估計敵我雙方几十萬人作戰,哪能恰巧打住我呢?”

小雨怪道:“子彈又不長眼睛。”

“代兵的首長說,咱們大學生去部隊,是按解放軍幹部待遇,補充志願軍部隊的文化不足,分配到各個部隊當參謀的。”梁國成信心滿滿。

小雨停止丫哽咽,擦着眼淚說:“我連作了幾次同樣的夢,每次都夢見你渾身是血,站在我面前,不說話,擺了擺手,扭頭就走。我在後面追呀,怎麼也追不上。”

梁國成笑了,拉住小雨的雙手說:“你真天真的可愛!做夢也信。”

小雨也笑了,天真地說:“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消除了顧慮.,倆人手拉手,小雨頭靠在梁國成肩上,依偎着他,幸福地在樹林小道上散起了步。熱戀中的人在一起,心中燃起兩團火,能融化冰雪,抵遇寒冷,幸福似乎就在他們身邊。他們談着走着,似乎前面有一道光環,他們一直超那光環走,那就是他們幸福的終點。那裏沒有數九寒天,沒有刺骨的北風,忘記了學校告知的晚上別出宿舍。一直到看校門的老職員發現了他們,沖他們喊到:“這是那個班的學生?這麼晚了,還不回宿舍睡覺!”

倆人聽到叫聲,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才知道太晚了。小雨抬手想看一下手腕上的上的手錶幾點了,在這后眩月的夜晚,只靠星星的那點微光,根本看不清,也只好作罷。小雨撲向他的懷抱,續爾又脫了出來,倆人面對面的站着,凝視對方,千般的不願,萬般的不舍,還是梁國成打破廠僵持:“太晚了?”

小雨臉上突然沒有了表情:“是太晚了呀!”

“門房大爺催了?”

“我聽見了。”

“回宿舍吧?”

“回宿舍。”

倆人戀戀不捨的四目相對着,一步一步往後退,誰也不願先扭頭。突然小雨跑了回來,抱住梁國成吻了一下他的臉,莞爾一笑,跑出了樹林。五十年代的人,也只有受過高等育的戀人,才會手拉手,也只有在有在晚上。如果在白天逛街也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並肩走都很少。小雨今晚的舉動,在當時看來近乎瘋狂,連梁國成都驚呆了。等他回過神來,笑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放在鼻子上聞了一下,一股淡淡的香味,衝進他的肺腹,使他終身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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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情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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