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打馬而過

青春打馬而過

文/龍岩阿泰

許諾是我高一的同學,在班上,他很不合群。

我見過許諾面對別人熱切的詢問一臉漠然的樣子,見過他很不給面子地把女生遞給他的小紙條直接扔到窗外去。他的臉上冷漠得像覆蓋了一層薄冰。或許正是他這種冰冷的態度吧,班上的女生覺得這樣的男生特別酷,比起那些成天圍着女生轉,愛夸夸其談的男生來說,他有魅力多了。

從來沒有想過,我和許諾之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只是喜歡那種默默關注他的感覺。我很明白我和許諾之間的差距,他成績好,好到讓我只能仰視。有時不得不承認,智商這種很玄的東西,它確實存在高低之分。我注意過許諾,他上課並沒有所謂的“全神貫注”,甚至於我感覺他還有些散漫,但每次考試,他卻總能輕輕鬆鬆地獨佔鰲頭,這讓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刻苦型同學不滿,認為他傲慢。

我是一個長相平凡,成績一般的女生,放在人堆里准被淹沒。在班上,我話少,總是小心翼翼地與人相處,生怕一不小心就得罪別人;常常很羨慕許諾,覺得他這樣做個本真的人挺痛快。率性而為的人,不熟悉時,讓人難以接受,但了解后,又會欣賞他的真性情。就像那些女生,被許諾當面把小紙條扔出窗外時,臉上掛不住,罵他假清高,但後來見他對所有女生都如此時,又覺得他特真實。

所有老師都喜歡成績好的許諾,但他一樣淡淡的,就連校長在校會上公佈他獲得奧數比賽全省第一名時,他的臉上也沒有丁點喜悅的表情。謎一樣的許諾,牽動着許多女生的心,讓人為他瘋狂為他憂傷。

每次看到有女生給他遞紙條時,我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當看到他把紙條扔掉時,會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當他去參加各類比賽時,我會一直為他祈禱,希望他次次得第一名。我還會很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聽到有人說他不好時,比自己被人罵還難受。

看着鏡子裏自己瘦小的臉時,我多希望自己能夠長得漂亮一點。雖然我看見過許諾曾經把班上長得最漂亮的女生遞過去的紙條一樣扔出窗外,但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長得漂亮一點,成績再好一點。因為這樣,或許許諾能夠對我另眼相待,畢竟我們不僅是同班同學,我們還同住一個小區,我每天都能在卧室的窗口看見他在家裏的一舉一動。

怎麼也不會忘記,高一開學沒多久,當我有一天突然發現班上最受女生歡迎的許諾居然和我同住一個小區時,那種欣喜若狂的心情。

我每天上學都坐公車,而許諾是自己騎車,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集的機會。在學校里,許諾對任何人都鮮有話說,更何況是我,既不是班幹部,學習成績也不拔尖。說實在話,其實我很想主動跟他說話,但我沒有勇氣,怕他不理睬我,也怕他輕看我。離開學校,我更不可能與他說什麼話了。

可是有一天傍晚,到陽台收衣服時,我突然注意到對面一幢樓矮兩層的房間裏,有一個穿綠色T恤、白色運動短褲的男孩在練啞鈴。他背對着我,展示出他健壯的體魄。那啞鈴應該挺沉吧,男孩背部的T恤早已經汗漬斑斑,濡濕了一片,可他依舊在艱難地一下一下舉起又放下。隨着他的手不停地變化動作,油光的手臂隆起一大團肌肉,閃爍着迷人的光澤。我看呆了,目光聚焦在男孩身上,看着他頎長壯碩的身體,有種熟悉的親近感。男孩放下啞鈴后,又拉拉腿、蹬蹬腳,舒展了一下四肢。當他慢慢轉過身,我看清他的臉時,我呆了,張大嘴驚訝得半天合不攏——練啞鈴的男孩居然是許諾,那個謎一樣的男生。那一刻,我愛極了老爸,覺得他當初果斷地買下這套房子真是英明神武,雖然之前,我一直抱怨這房子樓層太高,不接地氣,住着沒安全感,電梯一壞就得拚老命地爬樓梯。

佇立在陽台的盆栽花草前,我忘了收衣服的事,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毫不知情的許諾,心跳驟然急速起來,像擂動的鼓點,密密匝匝。許諾在房間裏運動,我站在陽台上忘情而貪婪地盯着他。

夜幕的降臨沒有臨界點,天色是一點點暗下來的,待我發覺時,小區裏的路燈已經一盞盞亮成排了。

“你在陽台幹嗎呢?一站大半天,連衣服也沒收。”奶奶說話時,我才驚覺自己已經站了好久,而許諾早已不見人影。我匆匆地應着奶奶,收下衣服逃也似的跑回房間。我的房間和陽台並排,站在窗前,我就能看見許諾家。這個發現,於我真是一個驚喜,給我平淡的生活無形中增添了多少樂趣和喜悅。

要不要告訴許諾,我家住在他家對面的樓上呢?告訴他后,他會不會就不在房間練啞鈴了?這樣我不是再也看不見他健壯的身體了……可是這樣我不是偷窺嗎?想到自己以後要天天偷窺許諾,我莫名地有些興奮,伴隨而來的還有失落。或許我只能這樣,一直遠遠地觀望他,而沒有勇氣走在他身邊。我想,他也不喜歡我走在他身邊吧。

我當天晚上就作了一個決定,要老爸為我買一輛腳踏車,我要天天自己騎車上學,或許這樣,我還會在路上與許諾相遇。就算只是一句簡單的:“嗨!你好!”我想我也會快樂。老爸奇怪地問我:“原來要買給你,你千不要萬不要,現在怎麼突然想要了?”“鍛煉。”我只能這樣對老爸解釋,才不想被他發現我的心思。

一個人快樂着自己的快樂,這樣的日子也很美好。許諾是我眼中的神,遠遠觀望他,我的心亦很滿足。每天晚上,寫完作業后,我就關燈站在窗前,久久凝望他的房間,看他在做些什麼。有段時間,我覺察到他可能發現了有人在觀察他,因為天一黑后,他就會把窗帘拉上,我只能看見朦朧的燈影。那時,心中的憂傷水草般搖曳,在心裏糾纏、蔓延。我不知道如果許諾發現是我一直在偷偷看他,他會怎麼想?會反感我的行為嗎?還是根本就不屑一顧?

有件事我一直特別奇怪,在許諾家裏,我從來沒有發現過女人的身影,他媽媽呢?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什麼我總是看見許諾自己在廚房煮飯?我已經見過許諾的爸爸了,那是許諾的中年版,很有型的男人。

“對面樓那個男人還真是痴心,老婆一聲不吭就跑了。那麼多年過去,他還是沒再娶……”一天吃飯時,奶奶突然說起左鄰右舍的家長里短。如果在平時,我肯定會嘲笑她愛管閑事,但一聽說是對面樓的男人,我就想到了許諾的爸爸。

“那個女人可真狠呀,這麼好的老公也不要,真是可憐了孩子,從小沒媽,父子倆……”奶奶一邊說一邊嘆氣。

“奶奶,你是建議老爸幫我找個后媽嗎?”我逗樂說。

我媽媽在我讀小學三年級時因病過世了,從那以後,我們仨就一直相依為命。其實奶奶早勸過爸爸,讓他重新找個女人結婚,說是老了也有個照應,但爸爸一直猶豫,怕新來的后媽對我不好。爸爸知道我是個膽小、內斂的人,自從媽媽過世后,就一直沒有安全感,平時話也特別少。

好像就是一瞬間的事吧,我突然明白了許諾的行為,也理解他為什麼孤傲和清高。其實那不是真正的孤傲,也不是清高,只因為他沁入骨髓的寂寞和憂傷。他不知道要如何與人交往,還有他因為母親的拋棄,對人總會有莫名的疏離。

那天夜裏,在黑暗中,我久久佇立不動,眼睛望着夜色中對面樓許諾的窗戶,心裏的疼痛一陣陣湧起。我心疼他,因為我明白沒有母親的悲傷。那種源自心底的孤獨感和失落是其他任何人所無法代替的。

在學校里,再看見許諾時,我的眼中盛滿了關切和溫柔。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在意他,真的,我很想為他做點什麼。許諾和過去沒什麼區別,每天形單影隻,成績依舊遙遙領先。

我開始自己騎腳踏車上學,每天早早就離開家,任涼爽的晨風輕撫我的臉,舞動我的長發,一路上哼唱着歡快的歌謠。我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我也為自己能夠想到這樣做而自豪。我注意到許諾經常沒有吃早飯就去上學后,我決定用自己的零花錢每天為他準備一瓶牛奶和一塊麵包,至少這樣可以填充一下他飢餓的肚子。他和他父親兩個男人都不會照顧自己,早餐那麼重要,哪能不吃呢?

可是第一天,我就遭遇了挫敗。許諾根本沒動我藏在他抽屜里的東西。我想像着是他沒發現,第二天,我直接就把牛奶、麵包放在他的桌面上,然後跑出教室在操場角落的小樹林裏看書,直到快上課時,才匆匆回來。可是我給許諾準備的牛奶卻放在了講台桌上。整整一個星期,那些牛奶、麵包全都放在講台桌上。老師還開玩笑說,現在的學生都挺懂事的,知道心疼老師了……在大家的笑聲中,我卻禁不住淚濕眼眶。

我轉過頭瞥了許諾一眼時,正遇上他的目光,臉倏地漲得緋紅。我感覺他讀懂了我的心思。那天中午放學,我才到小區門口就看見許諾等在那兒。遲疑了片刻,許諾轉過頭叫我了。推着車,站在他面前,我心跳如雷,頭不由得低了下去。

“謝謝你幫我準備的早餐!”許諾說。可能是晌午的緣故吧,他的臉色紅紅的,在我抬起頭看他時,他居然羞澀地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許諾笑,後來的許多個無眠的夜晚,我都會清晰地回憶起他那淡淡舒展的眉和清澈的眼神。

“你住在我家對面樓上吧?”許諾問。我心慌慌的,不知如何回答。他肯定是發現了我天天偷窺他的事情,真是無顏。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不過以後真的不必要了。”許諾說。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面對他我總有種無形的壓力,壓迫得我不敢說話。那麼真誠的眼眸,我如何面對?我想我當時的情形一定很狼狽吧,因為我居然止不住地流淚了。是呀,他當面拒絕了我的關心,我又還能如何?這和他直接把那些女生的紙條扔出窗外有什麼區別?

在我傷心落淚時,許諾又說:“怎麼了?如果我的行為傷害了你,我道歉,不過,我這人不習慣被人關心。”

我多想告訴他,我理解他的苦楚,我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雖然我還有奶奶,但是母愛的缺失,那種心痛我一樣有過。我還想告訴他,明天會更好,畢竟我們都長大了,我們需要尋找一些別的情感填充我們的生命,但最後我終究什麼都沒有說。我不想讓許諾知道我已經了解他很多事情,我想他並不希望有人去觸碰他內心最深處的傷口。

許諾是在高一期末考試結束后離開的,那時暑假才開始。

盛夏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揮灑着它的熱情。怕熱的我整天躲在開足冷氣的房間裏,其實我一直在偷偷觀察許諾,看他在做些什麼,看他什麼時候會離開。我不敢開窗,怕他發現。

我沒有勇氣去送他,我們之間沒有熟悉到可以去送別的地步。

我很珍惜許諾留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一頁紙,上面寫着他的學習方法。就像他在信上說的,把他的學習方法教給我,這是他唯一能為我做的事。我們之間再也沒有其他關係。

我應該高興的,畢竟我收到了渴望已久的來自他的信,而心裏的憂傷卻那麼猝不及防地侵襲而來。再見了,許諾,我們再也不會見了。可是許諾,你是否明白我年輕的心事和美麗的憂傷呢?

那天早上,發現許諾離開時,我趕緊跑到了陽台。隔着12層樓的空間距離,我看見他的父親正往車上裝行李,許諾也在幫忙,周圍還有一些送行的左右鄰居。我注意到許諾上車時,他轉過頭向我家陽台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我告別?但我沒有勇氣面對,我躲在了花叢後面,掩藏在綠蔭中,默默地伸出手向他揮動,眼中的淚,撲簌簌滑落。

明日天涯——這是我當時腦海中唯一想得起來的詞彙。我知道許諾離開后,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就像這匆匆青春打馬而過。

兩年的時光一晃就過去了。我不知道現在的許諾,他過得好不好?他的回憶里是否有我的影跡?但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卻是我整個年輕生命中最美麗的憂傷和追憶,他冷峻的臉,清澈的眼眸,還有那羞澀的笑容早已銘刻在我的心中。

許諾家的房子很快就賣了,後來住了一對年老的夫妻。

後來的日子裏,我還是常常會在午夜寫完作業后,站在窗前,凝望着那扇曾經屬於許諾的窗戶,想像着他在裏面揮汗如雨地練啞鈴,想着他濡濕的背脊和健壯高挑的身影,淚無聲無息悄然滑落。

暗夜裏,濃郁的夜色掩藏了我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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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曾與你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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