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不上你追逐的腳步

趕不上你追逐的腳步

文/衛宣利

許天昊和我,是一對冤家,所有的人都這麼說。

我對許天昊的記憶是從4歲開始的。那天,姑媽從外地回來,帶給我一輛嶄新的輕便童車,我欣喜地騎着在大院裏來來回回地兜圈子。結果,興奮的我一頭撞在從外面回來的許天昊身上,把他剛穿上身的褲子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為了避開許天昊媽媽嚴厲的批評,我只好答應他的不平等條約,忍痛割愛,把我的寶貝車讓給他騎。沒想到這小子騎上車就跑,我在後面哭着喊着跺着腳追,可是他騎得飛快,我哪裏追得上?

後來,許天昊被他媽狠狠揍了一頓,我則牢牢守在我的童車上,死活不肯下來。

三天後,許天昊得意揚揚地再次騎上我的車,故意在我的床前轉了一圈又一圈。我恨得牙根直痒痒,卻只能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因為我的屁股在車座上磨破了。

許天昊很得意地斜着小眼睛對我說:“哼,就知道你追不上我的。”我咬牙切齒忍無可忍,抓起床頭的茶杯閉上眼睛就沒頭沒腦地扔了出去。待我睜開眼時,我被嚇呆了,血正順着許天昊的鼻子汩汩地往外涌,我慘叫一聲,暈了過去。我聽見許天昊在我耳邊喊:“小袖,小袖你醒醒,我不跑了,我停下來等你還不成嗎?……”

媽媽一邊給許天昊的鼻子上纏紗布一邊訓我:“幸好只是砸傷鼻子,要是傷了眼睛,我看你怎麼辦,你這丫頭怎麼這樣野蠻啊……”我倔犟地把頭扭到一旁不說話,許天昊卻爭着幫我辯解:“阿姨,小袖不是故意的。”

我瞪他一眼,口蜜腹劍的傢伙。

媽媽卻愛憐地摸着許天昊的頭笑:“你還替她說話?真是一對冤家。”

那年,我4歲,許天昊5歲。

許天昊長大后成了一個很乖的孩子,安靜,溫和,他家是標準的知識分子家庭,爸爸是大學教授,媽媽是一所中學的校長。許天昊是學校里成績最好的男生,拿過全國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的大獎。

我卻不喜歡學習。從初中一年級起,我就迷上了畫畫,枯燥的課堂上老師講得唾液飛濺,我卻在下面刷刷幾筆,將老師勾勒得惟妙惟肖。我常常逃課,多半是躲在公園裏,看那些退休的老人在畫面上塗抹出秀美的湖光山色或者是對着湖面上婷婷盛開的荷花發獃。

我的成績差得一塌糊塗,許天昊常常被我媽叫過來幫我補習功課。他能將老夫子講得雲裏霧裏的幾何題講得清楚透徹,我卻笑嘻嘻地強迫他做我的模特。許天昊總是揉揉我的頭髮,一臉深沉極其憂慮地對我嘆息:“小袖,你這樣下去,將來怎麼辦啊?”

將來,我跑到陽台上,望着天上飄蕩的雲朵,很奇怪許天昊怎麼會去想那麼遙遠的事情。

16歲的許天昊,已經長成一個翩翩少年,有着俊朗的臉、清澈明亮的眼神和烏黑閃亮的頭髮。比他的外貌更出色的是他的成績,每次班級排名,他都遙遙領先高居榜首。老師教導我們從來不用愛迪生和愛因斯坦做榜樣,他只說,許天昊,你們有他一半的聰明和勤奮就足夠了。我很不以為然,每次老師這樣說,我都會在後面拚命踢許天昊的椅子,叫他:模範生,模範生。

不管我怎樣捉弄許天昊,他從來不惱。上課我埋頭畫畫,他幫我記整整齊齊的筆記;我逃課,他編各種各樣的理由和老師請假;爸媽那裏,也一向是他替我遮風擋雨。可是轉回頭,他又婆婆媽媽地嘮叨:小袖,化學作業要交了;小袖,英語單詞你背會沒有?小袖,明天要考試了……這時,我便嬉皮笑臉地迎上去,叫他許婆婆,然後拿一塊蛋糕堵上他的嘴。

我和許天昊都讀高三了,我仍然不急不忙,看金庸看凡高。窗外的桃花開了又謝了,不斷地有沙塵暴,漫天飛舞的黃沙把小城的春色襯得黯然失色。那一天,許天昊突然問我:“你準備考哪所大學?”其時我正恍恍惚惚,啊呀啊的,心裏根本就沒譜。

許天昊眯着眼睛,看着天邊淡淡落下的晚霞,突然說,我要考華師大,我喜歡上海那座城市。

我從側面望着他,他的臉沐浴在落日的餘暉里,嘴唇上有細細的絨毛,目光清冽而堅定。他站我身邊,那麼高,像一垛堅實的牆。我的心裏,彷彿有一列火車轟隆隆開過。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我仍然畫我的畫,可能就再也沒機會和這個人站在一起了。

年少的心,在瞬間成熟。回家后我把所有的畫紙和顏料統統鎖進床底的柜子裏,我在心裏對自己說:裴袖然,你追得上的,你要努力。

我不再是從前那個風風火火無所畏懼的女孩兒,蓄了齊肩的長發,很少說話。有一次,許天昊突然問我:“小袖你怎麼不會笑了?”我淡淡地說:“是嗎?”就再也無話,臉卻慢慢地燒了起來。

是的,那些隱秘的心事,讓我如何說給他聽?

高考結束,許天昊果然如願以償,考了華師大。我爆了個冷門,考了省重點大學,爸媽喜得合不攏嘴,我很興奮地跑去找許天昊,沒有見到他。他媽媽說,天昊報了日文補習班。

我怔住,其實我正想找他一起把所有的課本一把火燒掉,可是許天昊居然馬不停蹄。他一直是這樣,絲毫不給我喘息的機會。我慢慢走回家,打開床底的箱子,把畫筆和顏料一樣樣展開,又合上。心像凋零的花,一瓣一瓣,孤單落地。

晚上許天昊來找我,拿了一撂日語課本,他說,小袖,我報了補習班,一起去吧。我看着他明朗的臉,心一下子就歡喜起來,卻又做出委屈的樣子,好不容易剛剛脫離苦海,又跳進無底深淵。許天昊用手敲我的頭笑:“丫頭,落後就要挨打。”

大學四年,我在鄭州,許天昊在上海。許天昊在信里寫,小袖,我英語過六級了;小袖,大學生辯論我拿了第一;小袖,我的論文發表了……而我,只在信尾小心翼翼地問:有人幫你在教室佔位子嗎?誰陪你去的圖書館?你們最漂亮的女生叫什麼名字?……其實,我所有的問題都可以簡化成一句:許天昊,你有沒有女朋友?

寒假,許天昊回來,約了幾個老同學一起去爬山。半道我突然崴了腳,許天昊在前面走得飛快,我一瘸一拐地追,當然追不上,索性坐在地上,遠遠看着許天昊一徑飛奔,心突然有一些冷。

20分鐘后,許天昊轉回來,大汗淋漓。他在我面前蹲下,溫暖的手指拂過我的腳踝,然後很堅定地說,走吧!小袖,我背你。

伏在他的背上,幸福得有些眩暈。他馱着我,仍然跑得飛快。我叫,許天昊你跑那麼快乾嗎?就不能慢一點?

許天昊放下我,一邊喘氣一邊看着我,很認真地說,小袖,我們必須強強聯手,才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有一個立足之地。我拉着你,我們一起往前跑,如果你跟不上了,我就背着你往前跑,好嗎……這,算是他的許諾嗎?我的心急跳如鼓,剎那間繁花開遍。

大四,我報了華師大的研究生,每天早晨四點半起床晨讀,晚上十一點熄燈,我躲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筒背政治經濟學。因為許天昊也在考研,而我不能不配他。

七月,成績出來,我順利過關。為了給許天昊一個驚喜,我沒有告訴他。九月,我在上海欣喜地給許天昊打電話,卻聽到那端嘈雜的背景,許天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小袖,我在北京。

許天昊讀了北大的研究生。而我,在這個留着許天昊氣息的城市裏,想像他的容顏。他讀書的圖書館,坐過的草地,看過的書,走過的小路。有時候遇到教過他的導師,便纏着人家,問一些許天昊的事情。所以,在這個許天昊待過四年的校園裏,我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我有一個常常休息的地方,我自己認定這是許天昊以前躺着看書的草地。我躺在那裏看藍色的天空,看白雲一朵朵地游移。我在心裏說,許天昊,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會一朵雲一朵雲地去找你。

我告訴許天昊我在他的學校讀書,電話那頭,他呆了片刻,才笑道,早知道你也會來上海,我會留下來等你。

是嗎,你會嗎?我笑一笑,想起《阿飛正傳》裏,張國榮說過,有一種鳥,天生沒有腳,它的一生都在飛啊飛,累了在風裏睡覺,一直到死才能落地。這隻鳥,會為了我而停留嗎?所以,我只能做另一隻鳥,和它一起飛,不停歇。

那年冬天的上海,格外的冷。聖誕節的時候,許天昊從北京趕過來看我。居然下了雪,傍晚的時候和他一起走在薄薄的雪地上,他穿着淺灰的風衣,站在我身邊,有玉樹臨風的感覺。我們從王小波聊到薩特,從抽象主義聊到現實主義,獨獨不提一個愛字。許天昊說,小袖,我已經拿到駕照了,你呢?他看着那些在漸亮的路燈下飛舞的細碎的雪花,習慣地眯起眼睛,小袖,我已經報了GRE,我想去美國,你也去嗎?

我沒有去。在華師大第二年春天,我和同學去郊遊,歸途中那輛車與另一輛車相撞,同學當場死於非命,現場異常慘烈。

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我沒有辦法從那樣血腥的場面中走出來。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覺。關了燈,在空落落的房間裏坐着,心在黑暗中輾轉,彷彿從懸崖的頂端,一寸一寸地往下跌落。心靈撕裂的疼痛,逼得我無處可逃。

我辦了休學,給許天昊發郵件,只說“我工作了”。許天昊正在考GRE,忙得天昏地暗。他回過來的郵件上問我:“小袖,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才不肯和我一起往前跑了?”他也試探着問:“小袖,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他還說:“小袖,我就要去美國了,你真的都不肯見我一面嗎?”

我笑着,在他所有的郵件上都點了徹底刪除。

2004年,我結婚。先生是位醫生,細緻,溫柔,敦厚。他會每天背着我從六樓上來下去,伏在他的背上,我常常想起許天昊,想起他說過的,如果你跑不動了,我就背着你往前跑……淚,便濕了先生的後背。

2006年的春天,許天昊從美國回來,同學為他辦的接風宴席,我沒有參加。後來聽同學大頭說,許天昊那天醉得很厲害,他一直喊我的名字,喊得一桌子的人潸然淚下。

我平靜地聽着,早已經流不出眼淚。從4歲到24歲,我整整追了他20年。現在,我終於肯承認,我趕不上他追逐的腳步,我太累,需要休息。所以,上帝才預謀了那場車禍——那次意外之後,我就癱瘓了雙腿,徹底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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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曾與你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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